廣平侯恍惚了一陣,卻在下一課便將自己從過往記憶的沼澤中抽身,驟然回神,收斂了面上的神色,肅穆又恭敬地行禮“臣,拜見太子殿下。”
讓王意如驚訝的不只是父親的行了全禮,還有不避不讓站在原地受了這個全禮的小太子。
“殿下”王意如不可置信地看著那身量還僅僅只到自己的腰間的太子,仿佛根本無法明白這究竟是什么了,又仿佛,好像明白了什么,臉上瞬間便失去了血色。
太子平靜地看著依然單膝跪在地上的,他的舅舅,他生母的嫡親大哥,王氏的當家人世人認為的,他這個太子,最堅定的、最有力的支持者。
小太子最后沒有叫起他,手上無意識地捻了捻他路上隨意拔下的花壇中的樹葉,平靜地問“原先孤聽表哥說,這位遠方表姐生得肖似孤的生母”
“她確實長得肖似我的親妹妹,眉眼口鼻,與我妹妹年輕時候,有八分相似。”廣平侯沉聲道。
“對啊殿下您不是有父親當年給姑母畫的畫像么您沒有親眼見過姑母的模樣,卻也是見過畫像的,這位遠房妹妹,確實與姑母相似。”王意如也一把跪下了,努力地想要說服太子,“而且她還善舞,她的綠腰,在舊地可是遠近聞名,人人稱贊的,姑母當年也曾以一舞驚艷四座,這可是舊地人人皆知的事情。”
太子回憶起書房里掛著的那一幅畫,與畫中那個騎著高頭大馬,神采飛揚,鮮衣烈烈的女子,晚風太涼,他驀地笑了,笑意也涼,他丟掉了手中已經被碾碎的樹葉,意味不明地低低說了句“是么”
王意如剛要再說什么,卻被廣平侯拉住,廣平侯依然跪在地上,沖太子磕了個頭,聲音沉穩、不急不緩“太子殿下見諒,殿下乃某親妹之子,我為王家主事,王家對太子殿下絕無二心此女有些運道,生了一張好臉,然其今夜不過問我等的自作聰明之舉,亦使我怒極,便是圣人寬宥,我亦無法放過辱及親妹之人”
他絕不會告訴太子他身為王家家主,一切以王家的利益為出發點,他并不認為自己送一個女人進宮,多生幾個有王家血脈的皇子,讓王家在奪嫡擂臺賽的入場券再多幾張,讓勝算再多幾重,這個行為是什么對太子有二心的二五仔行為。
他絕不會告訴太子這個聰慧且機關算盡的旁支王氏女,起初已經釣到了一個門第極高的伯爵世子,且已經交換了名帖,是他發現了對方的特殊的臉與聰明的腦子與勃勃的野心,覺得奇貨可居,有意引導了對方燃燒起了更大的野望。
他更不會告訴太子臨摹曹貴妃的模樣,意圖取而代之的謀劃,雖是這個心機深沉的小女子研究過永明帝和曹貴妃之間的事跡后提出來的,卻也是他這個主事者思考過后默許、甚至多有幫助的。
這個聰明反被聰明誤的王氏女,已經是個死人了,廣平侯不會再給對方一個眼神,哪怕他知道對方的死,會對他這個王家家主的威信造成一定的不良影響,而這也是永明帝的用意
只是,死人而已。死人,廢物利用便是了。他并沒有對太子撒謊,只不過是挑挑揀揀地巧妙地說了一些真話
一切,都是那個女人的心太大了,太自作聰明了王家是無辜的,王家是被猝不及防地被那個小女子當做入宮的跳板利用了啊王家起初只是出于好心,想讓小太子見一見生母的模樣罷了
王家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王家又有什么錯呢當然還是原諒我們啦
“原來如此是孤誤會了舅舅”太子稚嫩的小臉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親自伸手去扶廣平侯起身,“舅舅快請起,孤曾聽得民間俗語曰天上雷公,地下舅公,舅舅豈能跪孤呢”
廣平侯順勢起身,聽見太子一臉認真道“今夜之事,孤亦是反應不及,方才阿耶眼神問及此事,那女子說是舅舅曾經知會過,然而此事表哥雖是曾告知孤,但舅舅確實不曾說過,孤豈能對阿耶說謊料想舅舅也不會介意孤一時記性不好吧”
“殿下國之儲君,臣下豈敢”
王意如跪在冰冷的地板上,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他總覺得有些冷,不是晚風太冷,是他們的言語與神態,令他心底發寒。
這個冷,不是從膝蓋上透入身體的,而是從心底里沁出去的。
晚風雖冷,立政殿后花園處那兩人相互依偎的模樣,卻恍若春光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