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5年11月,剛果河中游,距離大河入海口一千多里,貢貝馬塔迪beatadi。在剛果語中,這個地名的含義是“行走在巖石之地”。
洶涌的湍流從上游的高地奔來,沖擊著險峻的河岸,也沖刷著茂密的雨林。白色的鵜鶘振動翅膀,在青色的大河間上下飛舞,捕獵著肥美的河魚。黑色的蚊群嗡嗡旋轉,在藍色的天空中聚集成團,追尋著血腥的氣息。更遠處,蒙蒙的水霧升騰繚繞,無際的叢林遮蔽天日,四處看不到一絲人煙,唯有原始的洪荒。
此時,三艘卡拉維爾帆船,就在洶涌的湍流中,借助些許的西風,艱難的往東方的上游行進。為首的旗艦尺寸稍大,高高的桅桿上,飄揚葡萄牙王室的旗幟。幾只好奇的水鳥被吸引而來,追逐著緩慢行進的帆船,在桅桿上盤旋環繞。
船長迪奧戈康臉色蒼白,神情憂郁。他端坐在船尾的船長室里,一動不動,猶如沉默的雕塑。即使是在炎熱的熱帶,他的身上依然裹著厚厚的羊毛毯子。時不時的,“雕塑”會微微顫動,發出幾聲壓抑的干咳。
在“雕塑”的面前,正攤開著一卷羊皮紙。羊皮紙旁邊是蘸了墨的羽毛筆,簡陋的量角器,還有一把平行的航海尺。羊皮紙上,到處是彎彎的曲線,精確的緯度線條,模糊的經度線條,以及細密的葡萄牙語標注。很顯然,這是一幅新繪的航海地圖。
地圖的北方就是航海的,王國的都城,里斯本。去年八月,葡萄牙遠洋船隊從里斯本啟航,一路往南,先后經過馬德拉群島、加納利群島、佛得角群島,穿過幾內亞灣,靠近黃金海岸,終于在今天春季,抵達了新筑的埃爾米納堡。
在埃爾米納堡處,遠洋船隊就一分為二。船隊中三分之二的船只,和絕大部分的士兵,都交由迪亞士爵士率領,在埃爾米納堡的港口駐扎。
迪亞士爵士會率領船上的六百多水手與士兵,征討附近的土著部族。王室的命令很明確,那就是黃金,黃金,更多的黃金他們將盡可能的清洗周圍的村落,掠奪昂貴的黃金,抓捕健壯的奴隸,再作為礦工,投入到埃爾米納堡周圍的金礦中。
迪奧戈船長則率領著五艘卡拉維爾帆船,繼續南下。他一路艱難的穿越赤道無風帶,損失了一條帆船,再次抵達寬闊的剛果河入海口。隨后,波濤洶涌的大河,無邊無際的雨林,匯聚成團的蚊群,就再一次出現在眾人面前。看到這一幕,上一次探索中幸存的船員都滿面驚恐,低呼著“魔鬼的土地”。
迪奧戈沒有畏懼。他神情沉郁,親手把喊的最兇的水手吊死在船頭。接著,他握住老友贈與的銀十字架,虔誠的向天主祈禱后,就毫不猶豫的率領船隊,駛入河口,前往魔鬼的土地。
在熾熱的烈陽下,船隊沿河而上六七百里。魔鬼的土地上滿是黑膚的異教徒,邪惡的血腥祭壇,強大的土著王國,還有數千手持鐵矛的部族武士。
迪奧戈壓抑著心中的殺意,神情溫和地會見了剛果國王的使者,互贈了表達友好的禮物。接著,兩名里斯本的牧師和四名使者下了船隊,應剛果國王的邀請,前往剛果王都姆班扎金剛。在那里,他們要給國王恩濟加恩庫武講述天主的教義,力圖傳播天主的榮光。
短暫的補給后,迪奧戈離開了人煙阜盛的土著王國。眾人再次沿著剛果大河而上,尋找傳說中的富庶之地,強大的約翰長老國。隨著船隊深入,人煙漸漸稀少,森林愈發茂密,魔鬼的力量也越發強大。
一個又一個健壯的水手,在魔鬼的詛咒中無力倒下。他們或是發熱發冷,或是紅眼紅舌,甚至口鼻流血、渾身紅疹,哀嚎著絕望死去。水手的數量很快不足,船隊被迫拋棄了一條帆船。甚至連迪奧戈自己,也不時忍受著寒癥與熱癥交替的痛苦。
面對這樣的情形,迪奧戈只能咬牙忍受,虔誠的向天主祈禱,再把患病的水手拋入濤濤的長河。隨后,他終于松口,讓水手們上岸洗劫,屠戮幾個部落村莊,發泄野獸的,再抓捕一些本地的土著作為船上苦力。
在迪奧戈鋼鐵般的意志下,死亡的航路又延續了四百多里。航路化作眼前地圖上,墨痕新鮮的長河,流淌向神秘未知的東方。船長虔誠的感應著天主的聲音,清晰的召喚似乎就在眼前。
想到這,迪奧戈微微仰頭,透過船長室的小窗,看向桅桿上的飛鳥。勇敢的飛鳥在王室的旗幟間盤旋,就像海角的鳶尾之族,尋覓著棲息的土地,追逐著神圣的光。
“咚咚咚”
輕輕的敲擊聲打斷了船長的思緒。迪奧戈無聲握住了腰間的短劍,沉聲問道。
“誰”
“尊敬的皇家騎士,迪奧戈康船長。是我,王室顧問,馬丁倍海姆。”
門口的聲音傳來,是古典風格的新拉丁語。這種模仿羅馬時代的新拉丁語興起未久,伴隨著復興古典藝術的風潮,主要在繁榮的意大利商業城邦中傳播。
迪奧戈皺了皺眉。他可以聽懂新拉丁語,但更習慣教會使用的舊拉丁語。此時,他便用古板的腔調回答。
“尊敬的王室顧問,請恕我不能起身迎接,還請直接進來。”
船長室的門隨即打開,一位年輕的貴族學者走了進來。他不過二三十歲,身穿一件繁復的貴族華服,手腳的袖口都被刻意收束,腳下是一雙锃亮的牛皮靴。氣候如此炎熱,貴族學者的頭發已經被汗水打透,衣領上的扣子卻扣得緊緊。
他就是紐倫堡貴族之后,威尼斯共和國議員之子,天文學家約翰繆勒的學生,葡萄牙王室的宮廷顧問,馬丁倍海姆。
馬丁走進門來,輕輕嗅了嗅鼻子。船長室中有一絲抹不去的血腥味。他遲疑了下,輕聲問道。
“迪奧戈船長,您的病情好些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