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豫走進了內間,面上還掛著熱絡的笑,然而出現在眼前的畫面卻瞬間震碎了他已經抵在喉舌上的寒暄之語。
紙張,鋪天蓋地、密密麻麻的紙張。
寫滿蠅頭小楷的戰事密報,繪制精巧的人面畫像,滿是復雜線條的城防地圖,還有許多根本看不懂的密信與暗號這些或新或舊的紙張訂滿了大帳內的四壁,入目所及盡是文字與線條,帳內地面更是被鋪得無處落腳。
而那人,就坐在輪椅上,居于無數情報線索的中央。
就像一只劇毒的黑蜘蛛,在巢穴中編織著密結的羅網。
不知為何,謝豫忽而便覺得有些膽顫。他咽了一口唾沫,那些體面的寒暄之詞便徹底說不出口了。
“是阿豫啊。”那人笑了笑,嗓音有著長久未進食水特有的沙啞,但每一個頓挫都有著恰到好處的從容與溫雅,“進來坐吧,找我有什么事嗎”
那女子回頭,看了過來。瘦骨嶙峋的身體,倚靠在輪椅上的仿佛只有一具包裹著皮囊的白骨。即便是沒有繡任何圖樣的純色絲綢穿在她身上,都有種衣上的顏色要將這個人徹底壓垮的觀感。看見已經瘦脫了模樣的人形時,謝豫本能地產生一種難受與不適,因為人總是容易物傷其類的。
然而,當謝豫對上那雙溫柔堅定、仿佛填充著血肉滾燙的眼眸時,他心頭泛起的那股刺意便突然消失了。因為這世上再沒有誰人的眼睛能比眼前之人溫暖。哪怕皮相干瘦得可怕,她的眼睛也盈潤有光,沉淀著洗滌了一切負面情緒后鉛華盡去的美好。
“阿姐。”謝豫扯了扯僵硬的嘴角,眼見著女子微微傾身,他連忙上前,展開雙手做出虛虛攙扶的姿態。
“不必。”女子含笑拒絕了,瞥了一眼旁邊的桌案,“坐吧。”
謝豫從善如流地坐下,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桌案上的文宗“聽侍衛說,阿姐又徹夜未眠,案牘勞形了”
“不過是處理一些瑣事,哪就算得上勞形了”女子微微一笑,她已經不是正當風華的少女了,但因為骨相足夠漂亮,所以即便如此消瘦,她的病態也不會顯得太過丑陋與難看。至少在謝豫看來,自己這位族姐是維持住了世家的儀態與體面的。
多不容易啊。他感慨。
“我這次來,是有一事想要告知郡侯。”謝豫換了一個稱謂,暗示自己接下來要談正事了。
“不急。”誰知,女子卻突然開口打斷了他的話,她轉頭看向行軍帳用以透光的窗口,淡聲道,“你看。”
外頭的喧嘩嘈雜攪得人有些心煩意亂,謝豫順著她的視線看向窗外,只見幾位平民正自發自覺地與將士們一同勞作,在蓄水池旁摔打著將要用于砌墻的泥漿。謝豫只掃了一眼,很快便不耐地移開了視線,繼續道“郡侯,你聽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