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父心比天高,當初在一起考學的同學、一起工作的同事,都有了更好的發展和前景,只有他被一個孩子困在村子里,除了樹還是樹。
這種不得志的滿腔憤懣,被一股腦全發泄在了路母的身上。
路南柯記事起,父親輕則呵斥重則打罵,動輒就要抄家伙動手,母親只能抱著他絕望哭泣,瑟縮著哀求討饒。
母親告訴小路南柯,你父親無法接受我們。
“你父親恨我們。”母親彎腰做早飯,在騰騰的熱氣里,對小小的路南柯說,“要是沒有這些事該多好。”
路南柯記住了這句話。
所以,下一次父親打母親的時候,路南柯趁父親去掰樹枝的機會,撲向了那棵院子里的槐樹。
那是完全屬于路南柯的樹,是他從槐中世界出入的門七歲的路南柯用自己當做鑰匙強行打開了那扇門,他死死抱住那個兇狠的、紅著眼往死里打母親的男人,把那個男人往彼方的世界按進去。
將生者帶入槐中世界,這樣的代價是“信使”所無法承受的。但同樣,生者也無法承受進入死后世界、生機不斷流逝所帶來的恐懼和痛苦。
路南柯拖著他的父親摔入屬于亡者的世界。
他聽見母親在外面驚惶地大喊,小小的信使在劇烈的痛楚里抽搐,勇敢地挺起胸膛,騙媽媽說不疼。
他騙媽媽說沒事,一點都不疼,努力地向媽媽微笑,卻迎上了母親恐懼的注視。
他的母親不顧一切地把他的父親救了出去。
他的母親蜷在角落里,無助地看著他的父親舉起斧頭,一斧頭接一斧頭地攔腰砍向那顆小槐樹。
槐樹剛種下幾年,還沒長成,斧子很鋒利,沒怎么使力氣就砍斷了。
路南柯也是直到這時候才知道,原來“要是沒有這些事該多好”這句話里,被假設掉的是他。
原來害母親煎熬了這么久的,不是父親,而是他。
槐中世界就這樣多了一個小流浪者。
沒有自己的樹,也沒有自己的家,總是穿著漂漂亮亮的衣裳,把身上那幾道斧子劈出來的痕跡遮得嚴嚴實實。
路南柯從七歲開始流浪,今年已經是第四年,不僅總結出了一套相當完整的流浪手冊,還開展了非常完善的“雙世界外賣代購業務”。
小騙子流竄作案,每到一個地方就找棵槐樹往外一鉆,騙吃騙喝也騙錢,騙夠了就瀟瀟遙遙甩手走人。
他沒上過學,都是在家里看書自學的,最擅長編故事。
給善良的人編那種一聽就心軟抹眼淚、高高興興給他塞紅包的故事。
給做了虧心事還膽小的人,編那種聽得心虛到半夜睡不著覺,看見個影子都以為是槐樹來抓人,求爺爺告奶奶地大把大把給他錢的故事。
至于代購的東西,能送到的其實根本就沒那么多。
并非所有逝者都有未了的心愿,都眷戀人世。
很多被外面的人哭天抹淚、追悔莫及悔不當初的意識,其實早就因為尋得了久違的輕松,快樂地消散在天地間了。
至于有不少人玩命地塞那些昂貴的點心水果、香燭供品,其實不過是為了圖個心安罷了仿佛只要這樣做了,就不用再懺悔,晚上就能睡得著。
早熟的小騙子早看遍了世態炎涼,心安理得地靠著大槐樹,翹著腳吹涼風,嚼著包裝精致的昂貴點心,啃兩口裹得花花綠綠的果籃。
槐中世界有不少人認識他。
路南柯兩邊騙,在外面騙活人的錢、騙吃騙喝,在槐中世界里就蹭人家的家住。
只不過這種只適用于新來不久的意識新來槐中世界的意識通常都沒回過神,記憶還都不全,除了那個未了的心愿記得特別清楚,剩下的全都模模糊糊懵懂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