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安只覺厲壇上吃過的祭香、祭酒、祭肉一同發作,燒得胸膛熱烘烘的,恰好秋風送爽,又覺精神一振。
活著時,他最愛登高臨風飲月。
但自從做了鬼,便好久沒有暢快吹風了。
今宵難得,干脆扯開衣襟,大刺刺就地坐下,任由晚風灌滿胸膛。
旁邊的何五妹也不是扭捏的性子,有樣學樣坐下來,只是把雙腿盤起,再從懷中取出一紙長折。
咦
道士頗為詫異。
這長折封面上紋飾奇妙,如果沒看錯,這不是普通的折子,而是道家的“金章玉冊”。
玄門許多儀軌堪稱繁復,要誦詠的經文字數少則數百、多則上萬,未免出差錯,便會把經文記在折子上,權當“提詞器”,又取了雅名,便喚作“金章玉冊”。
“鬼阿哥不知道么”何五妹笑道,“我原也是有度牒的女冠,道名喚作。”
李長安這才后知后覺,她身上白衣原是道袍,頭上也僅僅一支木簪,今夜是女冠打扮。
慈幼院的何五妹,咸宜庵的何大家,今日的何,三個身份堪稱天差地別,卻可以從中一窺人生的荒謬無常。
李長安無意為了好奇,去揭開別人的傷疤。
他不問,何五妹當然不會說,只把折子攤開在膝上,開始誦詠
“爾時尋聲救苦天尊,與諸侍從巡游十方世界,化度眾生,出離苦海,令歸正道,不入邪宗。”
是太上三生解冤妙經。
她聲音輕柔,唱聲奇特,帶著縹緲出塵之感。
這種腔調稱作“步虛聲”,是道士育經禮贊所用。
便宜師傅劉老道不會,小門小戶擺花架子,徒惹人笑。李長安也不會,他是野道士么,砍人倒比唱經多。
何五妹音色溫柔而清麗,與“步虛聲”相得益彰,誦詠尤為悅耳。
李長安便拿龍王廟作了靠枕,愜意斜倚著,閉眼傾聽。
當是時也,天公作美。
夜間的一切嘈雜都忽然放低放緩,將的唱經拱衛作了主角。風聲低吟前來伴唱,流水潺潺過來和聲,蟲鳴與蛙聲交織幫著奏樂。
山林河流都在“步虛聲”中融入秋風秋月徐徐入耳。
嗯
李長安忽然睜眼。
“合唱”中聽得異響,似在水波之中。
他悄然起身,凝目望去。
但見波光粼粼的河面下,隱隱見到許多黑影朝著岸邊聚攏過來。
魚
不
李長安取出一枚黃符扣在掌心。
轉眼有黑影破水而出,爬上河灘,身形短小,模樣好似一兩歲的稚童,可皮膚灰敗青黑,多處潰爛的傷口翻出泡得發白的腐肉。
不是活人,都是鬼嬰。
“是他們來了么”何五妹察覺到了李長安的異常,突然開口。
李長安目光飄忽“什么來了”
“你可真不會撒謊。”
何五妹沉默了稍許。
“鬼阿哥。”她柔柔喚了一聲,“我想看看他們。”
“鬼可不好看。”
“可我還是想看一眼,想問一問。”她定定望著江水,但除了江清月白,什么也瞧不見,“他們都太小,尚且懵懂。我老是擔心,他們會不會被大鬼欺負,逢年過節有沒有吃到供奉,是不是還在嫉恨父母絮絮叨叨的,倒顯得我是個老虔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