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幺沒有父母,他是天妖和人的執念所化,人不人妖不妖,確實沒什么父母。
其他人有。
就連被賣進宮長壽福全都有父母,就連生父生母不詳的長生長命都有,他倒不是想要父母,只是書里、筆墨里、他師傅最常教導他的仁義道德里,至親至愛是父母。
他只是想,倘若他要有父母,他們會不會想他長命百歲。
紹元帝養育他、教導他,曾牽起他的手,帶他一步一步走向九五至尊之位,帝王的手掌枯瘦,肩膀也不寬厚了“皇兒。”
陳幺知道龍椅不能輕碰,皇家多少兄弟、父子相殘都是為了這一張明晃晃的椅子,即使被紹元帝親自牽上來,哪怕紹元帝暗示的意味再濃,他仍然是規規矩矩的。
果不其然,哪怕紹元帝的身體已然大不如前,但還是個皇帝,他拂袍坐下,儀態威嚴,五爪金龍服熠熠生輝,那金光灼得陳幺眼睛都有些疼。
他剛垂眼,又被人攔腰抱起。
在此之前,陳幺一直覺得龍椅是大臨最高的位置,不,還有比龍椅更高的位置,紹元帝把陳幺放到了肩上,讓陳幺像是騎大馬一樣騎著他,男人朗聲大笑“這是大臨。”
他聲音里有疼愛、有驕傲,更有殷殷期盼,“皇兒的天下。”
那一瞬間、就在那一瞬間,他騎著紹元帝肩上,抓著紹元帝的龍袍朝前看,他覺得紹元帝應該是他的父親。
最起碼,紹元帝是把他當親生孩子的。
天延殿,他出策讓紹元帝逼死大師傅,紹元帝在服毒自盡的前一秒,望著他的目光還是那么疼寵至極,他還看他,那么慈祥地喚他皇兒。
可紹元帝還是想讓他死。
長生長命長壽福全都是紹元帝安排給他、要了結他的人。
為什么呢。
陳幺不太懂,他也不覺得心疼,他只是在哭,眼淚一滴一滴地掉。
在那一刻,恨和愛沒什么明顯的界限、交織在一起就更難辯駁,妖非妖,人非人,他連都時有時無,更不明愛恨。
種種情緒發酵瘋長,最終都化為了冷淡的厭惡。
死了好啊,死得好。
全死了,他就能活了。
哄他喊阿翁、對他百般寵溺地陳祥死了。
陳幺清晰記得那個老太監蒼老干枯的掌心,偷偷塞給他的長命鎖,作為一代權勢滔天的大總管,親自趴下來給當大馬玩,腆著張老臉說老奴跑得最快。
那個總是笑瞇瞇,老好人的長壽也死了,他說如果可以他愿意替陳幺死,他還說希望他的殿下能平安喜樂,歲歲平安。
可他更說,您怎么能想活呢。
陳幺有點生氣,他覺得是生氣,其實就是憤怒了。
他那么聰慧,當然知道長壽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所有人、所有人,他的父親,他的師長、他的阿翁,他的阿兄,他從記事以來見到過的所有人,都想他死。
憑什么。
沒人能讓他死,一步三喘又怎么樣,福壽殿都出不去又怎么樣,寒毒入體、日日煎熬又怎么樣,他要與天同壽、他要壽與天齊
沒人能阻攔他。
沒人。
沒有人。
他生而知之,他還生性涼薄,他沒有心,他也不會痛,他就該成就霸業宏圖,成王成皇陳幺不知道有人想他活,就是知道,他也不信自己會放棄。
大師傅二師傅三師傅實在是人杰,他們心懷的從不是大臨,是天下,是人。
他們忠誠也不是大臨,是天下,是人。
也只有這種高于一切的道義才會讓他們奮不顧身、心甘情愿的身死道消。
與陳幺為敵的,始終不是一兩個人,是天下。
殺光天下人他才能活的話,他到底怎么能不死呢。
再同情、再憐憫,再疼愛的陳幺的人,都想要陳幺死啊,就算是他們不想陳幺死,陳幺也得弄死他們,這么清晰明了的事,陳幺自然是清楚的。
可人畢竟是人。
人畢竟不是妖。
王妄說他走了,就沒人愛他了。
王妄說還好他不知道情愛。
王妄還說,他不會痛,真的太好了。
王妄最后說,他下輩子還想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