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也不是。”
“哦,坐,慢慢說。”
王云鶴固然樂于提攜后輩,也要后輩值得,祝纓是個一點就透,且頗有點“自強不息”味道的年輕人,王云鶴倒不歧視她不是進士科,仍是盼她能成為一個“君子”。
兩人坐下后,王云鶴道“有什么不明白的么”
祝纓就先以“八議”的條科來問王云鶴,不想王云鶴也是與鄭熹一樣的意見這是不能更改的。
祝纓道“為什么像周游這樣的人,他的劣跡非止一、二,難道竟不能制裁他嗎留著他,還不知道要禍害多少人。”
“周游是你的心結呀。”
“我不是記那個仇,鄭大理說,癬疥而已。可是他眼中的癬疥,夠讓普通人家遭受滅頂之災了。我實在不知道,那樣一個東西,也值得回護嗎是因為他爹會死他比人強在哪兒呢”
“不是回護周游。是回護禮。”
“誒”
王云鶴嘆了口氣“你學刑名是浪費了呀來,我對你講。你看刑的時候,不要只想著刑,刑之上是禮。禮之所去,刑之所取。所以要你讀春秋呀,只讀刑律,刀筆吏之流,要讀經,才能成大器。”
“大人,晚輩這兩年也讀書,自認都記得一些,然而以禮,周游不是好人。以法,他犯法。可法又說,要包庇他。我整天好像背下了許多東西,拿來斷案似乎判得也都對。但是周游案卻讓我覺得,自己以前沒帶腦子。”
王云鶴含笑聽著,說“這就是刑和禮了。看來你是想過的。你的困惑我也曾有過。是為了制度,為了秩序。禮法也會有疏忽之處,這就需要變,需要補,需要改。但主旨不能變。是要有序。”
祝纓一向是個好學生,是老師都會喜歡的那一種,她的神情、姿態會告訴老師我在聽,您說得真好,請繼續。
王云鶴也就滔滔不絕了起來,他越講越多,飯擺了上來,跟祝纓一塊兒吃完了,仍然意猶未盡。祝纓以前也沒有這么高明的師傅這么耐心地給她講課,她也不覺得睏累,兩個人就一個講、一個聽,后來祝纓的問題多了,王云鶴也一一解答。
祝纓盡量壓下心中更大的疑團,不斷地提問,從王云鶴的解答中揣摩他的態度。也因為祝纓的提問,王云鶴漸從綱領講到了一些細節。期間,仆人們再三來催促,王云鶴都意猶未盡,說“明日休沐,何必啰嗦”
兩人直說到半夜,就在坐榻上合了一會兒眼,不多會兒睜開眼又接著講。匆匆擦一把臉,再扒兩口飯,王云鶴覺得這樣是很值得的因為很少有一個后輩在這個年紀,能有這么敏銳的觀察。
祝纓聽他講了一夜的禮、刑之類,最后的結論“就像是那塔,一層一層壘起來,又有榫卯,處處勾連。然而總歸是想層次分明的,是不是”
王云鶴道“你是明白的總要秩序井然才好。”
又如因周游犯法,祝纓說“說的是上等人與下等人,然而據我看,這就很奇怪,朝廷那么維護富人,朝廷的錢糧,都是一文錢一粒米的攢起來的。譬如一個縣里,一個大戶,他有一萬錢,你叫他全交出來,也就是一萬錢頂天了。有一千戶百姓,一戶交十文,也就一萬錢了。是不是”
“不錯”王云鶴拍著坐榻贊嘆,“少年人你起身寒微,又不曾臨民治事,卻能看得很明白呀這就要抑兼并。你還在學賬嗎”
“是。雖有賬房,大理寺也有吏專管這個,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自己還是要懂一點才好。”
王云鶴道“不錯多少要懂一些,只要不是沉緬其中。”
他又講了抑兼并,兼講了一些治理上的問題,包括稅、賦、役,政策、各級官吏等。他是一個在地方上頗有建樹的官員,也是“愛民如子”,也是抑制豪強。但是對祝纓來說,這些還是不夠的。祝纓打小受的欺負,可不止是來自于豪強的,她覺得這整個世道都有毛病,她也很少能有機會這樣跟一個人討論這個問題。
雖然這樣的討論以請教居多,王云鶴無論是人生的閱歷還是學識都高出她許多,這讓她覺得有許多東西王云鶴說得好像有道理,但是又好像哪里不對。
她一個神婆家的孩子,是不怎么信鬼神的,因為她學的那一套核心還是“騙”居多,剩下一小半兒是“蒙”,真“顯靈”的事兒,她都當“湊巧”。她便說“說授命于天,也太玄了。讀史,總是覺得,他們是事后找補,先干了事兒,再拿天命當理由。”這個手段她是極熟的。
“天意也是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