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姓唐,年過五旬了,一副很標準的本地人的長相,干瘦、個頭不高,看著倒還硬朗。一打照面,看到他的表情祝纓就知道這人不想離開州城。
將人帶給祝纓的刺史府司士參軍事卻很熱情,他告訴祝纓:“唐師傅可是本州最好的匠人刺史大人待祝大人不薄啊”
祝纓對司士參軍事道:“是啊冷大人一向慷慨。”
司士參軍事欲言又止,含糊地道:“冷大人是性情中人啊”
祝纓道:“那是,從來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不是么”
司士參軍事道:“那得是開好了頭。”
祝纓道:“總比沒個開始強,不能一直壞下去不是”
“那是,那是。人在這里啦,這個是公文,請祝大人收好。”
祝纓向他道了謝,讓項樂將唐師傅帶去安置,她自己則寫了封短信讓人轉交給冷云,同時又寫了張條子給董先生,大意是讓他們留意本府屬官的變化,如果有和解的跡象,大家就坡下驢糊著過完這一任,總比天天斗氣輕松。
那一邊,項樂見唐師傅行動遲緩,想到他年紀大了,再看看這三個徒弟。徒弟們都還年輕,大徒弟從身形到氣質無不與唐師傅很像,二徒弟與他們截然相反,是本地人中難得的高大魁梧模樣,三徒弟也粗粗壯壯。四人衣服都還算干凈,只有少量幾個補丁。
項樂便問:“幾位還有什么行李不”
唐師傅咳嗽一聲:“有幾件。”官府的差使不能拿喬,他又不很樂意,便要小小出個難題。自己幾人的鋪蓋自己能拿著,又要帶一些“我用慣了的家什,不然不順手也干不好”。
項樂道:“行。我帶人同你去取”
他知道祝纓想干成這件事,也肯上心把唐師傅弄回去。他帶了四輛車,甭管什么東西,打包之后往車里一塞。唐師傅住在制糖作坊后面,路過作坊,項樂指著一間大屋子里的東西問道:“你要將這些都拆走么”
這類家什祝纓之前就采購過了,在自己家里也試制過的、都能用,也不知道這老頭兒用的什么金貴東西,非帶不可
唐師傅沒有要帶這許多,什么架子之類的他就不帶,除了鋪蓋和一卷衣服,他還拿了大鍋漏斗以及一個大大的扁勺子,順手帶走了自己的小板凳。見狀,大徒弟也就帶了自己用慣的刀,二徒弟沒什么“用慣了”的家什,就手將自己的一個豁了口的杯子給帶上了,小徒弟則額外帶上了自己的一根笛子、一把琴。
唐師傅又避開徒弟們,將自己歷年攢下的私房錢給帶上了。徒弟們各有幾個小錢,也都悄悄地捎走。這樣的調撥,文書都下了,也不知道以后有沒有機會再回來了。
這些都算上,也裝不滿兩輛車。項樂大手一揮,將師徒四個都塞到了第三輛車里,再把第四輛車裝了些余下工具:“要是沒有旁的要帶的了,那咱們就走了唐師傅放心,一應制糖的東西都是齊全的”
唐師傅道:“我只管聽上頭的令就是了。”
等車簾子放下,唐師傅就長長地嘆了口氣,人到了他這個地步,萬沒想到還能有這樣的變數。他從學徒做起,四十多年了才熬成這樣的手藝,也算有了點根基。官府一紙調令,他就要舍家別業,縱使以后能夠回來,怕是家里也荒廢、被人占了吧
南府近來雖然常聽說,然而在本州它不能算是好,哪里都沒有州城好現在就是給個京城,他也不想去的。
三個徒弟也不太敢說話,看師傅的樣子,這一趟也不是什么好事。小徒弟摸摸笛子,沒敢吹。以往,大家累了的時候都會喊他一聲:“老幺,來一個。”他一吹笛子,師傅也沒那么嚴厲了。
徒弟們陪著師傅嘆氣。
祝纓這里,則是沉浸在終于有了個懂行的人來主持的愉悅之中。她先不說話,一路冷眼看著師徒四人的相處,看他們有沒有多事的人,看看他們的性情。唐師傅明顯矜持一些,話不多,人也更老練,周身圍繞著一種怨氣與官員被貶到偏僻地方做官的模樣十分相似。如果他能作詩的話,必有一些極佳的詞句流傳。小徒弟活潑,也是怨氣最少的。大徒弟悶聲不吭,時常瞅瞅師傅,又低下頭,也是個萎靡不振的樣子。二徒弟身大力壯,吃得不少。
祝纓帶他們走驛站,吃飯的時候師徒四人一桌,與白直、衙役他們一處吃。祝纓這兒先擺飯,她吃完了就去看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