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有許多事在當下是意識不到的。
束元洲年幼時與父親夜間徒步至天亮,走得腳底生水泡,破了出血又生,疼,父親沒停,他便咬牙撐著。那時候所有的力氣都用在忍痛與忍淚上,沒有發覺與父親在一起的日子是那樣的平和而歡樂,夜間的螢火亮起美麗的微光,星辰于夜空鋪滿,而白晝將至時那一線光明從最遠處印到眼前,天地在那一剎那被點亮。
束元洲嘴角抿出一絲苦淡的笑。長大后的他依然沒有長進多少。最初與阿忘相處的那些日子里,他故作矜持,就算夜晚夢中阿忘時時出現,白晝時他依舊裝作自己并不歡喜于她。那時候的他想著遠離爭端,遠離帝王的女人,忘了好好看看她,跟她多說幾句話。
如今想再見她一面,也只能于夢中了。春來了,他們最初約定的成婚日在春天。萬物復蘇,新婚之日,一切只是夢一場。
奔波的這許多日子,束元洲并未有淡忘或放棄的心思,隨著時間流逝,痛失之愁楚、尋不得之煎熬愈發濃烈,像在釀一壺苦酒。他只得自釀自飲,醉了自己。
然而酒醉無用,自欺欺人,阿忘不知境遇如何,他卻耽于自身痛疚,說到底也只是可恥的懦夫。束元洲瞧不起自己,他閉上眼,試圖入睡蓄養精神,為之后或無望或緊迫的奔波做準備。
他閉著雙眸安安靜靜地躺在簡易的帳篷里,呼吸卻慢慢急促起來。他又開始想阿忘了。最開始想阿忘是一種從未有過愛戀的青年的純情,只是想跟她說說話,想好好照顧她,想讓笑容永遠歸屬于阿忘。但隨著旅途越發的長,阿忘的蹤跡似遠似近,夢中的她逐漸大膽起來。
他有時會夢到新婚之夜,他與阿忘順利拜了堂,而阿忘被送入洞房。光很暖,蠟燭紅,他掀開阿忘蓋頭,她咬著唇笑,覆上他掀蓋頭的手,摸他的手腕,摸他的小臂,一直撫到肩上,她輕輕喚他相公,聲音又嬌又軟,仿佛把身心都給了他,讓他輕些,她身體弱受不住。
他不知如何是好,輕顫著想要將手收回,他害怕她看清男人的身軀那樣的硬朗,會討厭起那與女子柔弱身軀的不同來。可是阿忘捉著他的手不放,她叫他別怕,她不嫌棄他。
就算他卑劣怯弱是庸才,既沒能保護好她,又不能迅速找到她,她也不恨他。
“元洲仍然是阿忘的夫君。”他聽見她這樣輕這樣柔地說著,“遇上元洲,與元洲成婚,阿忘不悔。”
她輕輕地撫上他臉龐,摸他的長眉,摸他泛紅的眼尾,手緩緩下移,她摸上他唇瓣,紅的潤的很好吻的樣子。他一向端正如玉,做什么仿佛都有把戒尺在心中,可之夜的束元洲有些不知所措,仿佛被戒尺柔柔懲罰了幾下,情趣般的潤紅了唇。像是血在滴,又像是心中的流淌。
她說她愛他如今的模樣,就算他受了傷,不再像過往那般強大,她也歡喜他。她不嫌棄他蒼白的面容,也不討厭他陰郁些的眉眼,玉石沾了朱砂,仍然觸目驚心的動人。
她抬起他下顎,輕輕湊了過來。幽茫的香氣漸近,束元洲卻倏地清醒過來。
他又在做夢了。
一個卑劣的懦夫,屈辱的夫君,竟還肖想著被擄走的妻子。
他在夢中期冀著她的諒解,期冀著她還要他。
束元洲微怔地望著帳篷的頂,不明白一個男人為何會卑劣到用夢境作撫慰。
他失神許久,緩緩坐了起來。帳篷外的篝火依舊燃著,烈而暖的紅光印得帳內微明,他發覺自己衣衫輕濕,仿佛背離篝火獨自向叢林中走去,將一整個夜霧穿行而過。
翌日,一夜時夢時醒的束元洲用完藥,問司玉書他們離妖還有多遠。
“奇怪,”司玉書運用秘術查探后道,“昨夜探查時還遠著,一夜之間就近
了。”
當初束元洲與蒼鷲打斗時雙雙受傷,蒼鷲受傷后滴落的血、被斬斷的發絲都被束元洲收集起來,司玉書靠著這些用秘術追蹤妖氣,探查蒼鷲到底在何方。
事實上,渭城與磐城這兩座城中,渭城離束元洲更遠,而蒼鷲一夜間行數百里從渭城抵達磐城是往回走,離束元洲更近了。
“還需多久。”束元洲擱下藥碗,神情沉靜。
“半日,”司玉書道,“就在磐城。”
白日的磐城并沒有多熱鬧,阿忘披著蒼鷲的黑斗篷走在巷道里,這里歷經風雨的石瓦微微泛出冷而倦怠的灰白,雨水洗凈的塵埃時光又增添,一層凈一層臟。
阿忘瞧見墻沿處有花探出來,將古舊腐蝕斑駁的灰墻添上春的生之樂,舊日的故事染上新生的柔情,等待著新人開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