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這種定天下于一尊的大一統,到底該怎么建造呢
強漢也曾經面臨過這個問題,并給出了相當出色的回答。孝武皇帝時董仲舒打造出“天人感應”與“春秋大一統”的學說,完美解釋了大漢的統一。在這套體系中,上天會挑選出最有德行與功績的人來賜予天命,并將他立為“天子”。而天子者,即天之嫡長子,上天派遣它的兒子降世,便是為了“大一統”。普天之下一切的臣民,都該服從上天的兒子,遵從這統一的秩序。
這套體系近似于君權神授,但的確相當管用。大漢時的人畢竟畏懼天命,因此也不得不畏懼天子。而為了維護“天子”這由天而生的神圣光環,漢代儒生也做了大量的工作譬如制造祥瑞,譬如編造讖緯,甚至在春秋、尚書里搞斷章取義、扭曲事實,硬是聲稱孔子在五百年前就預言了老劉家當皇帝。在這種風氣下,原本出身正常的劉邦劉老三,也硬生生被扭曲成了“赤帝子”,給劉太公帶了好大一頂綠帽子。
這些玩意兒的副作用說實話很大。儒生在神化皇帝的同時也在神化孔子,搞到最后不但老劉家的皇帝不像人了,連孔子都不怎么像人了。在漢儒的口中,孔子“大九圍,坐如蹲龍”,“首丘”“龜脊虎掌”、“斗唇”、“駢齒”簡單來說,是個突嘴、齙牙、駝背、佝僂病加凹頭,跟正常人不沾邊,倒活像個龜仙人。
當然,像龜仙人也正常,因為漢儒認為孔子是黑帝的兒子順便給孔子老爹叔梁紇也送了一頂鮮亮的綠帽。
真要讓他們這么搞下去,那弄不好真會把孔子樹為神靈,儒學化為宗教,扭轉華夏幾千年的歷史。
天音說到此處,忽聽殿中啪嗒一響,卻是杜如晦的毛筆無意間磕到了硯臺。這分明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動靜,孔穎達卻倏地抬頭,竟然大不敬的直視宰相面容,而且目光咄咄逼人,極為無禮。
但幾位重臣并未計較下屬的冒犯,反而是目光躲閃,不敢與孔學士對視。孔子第三十二代孫孔穎達雙眼灼灼,逐一打量各個重臣,以浩然正氣捍衛先祖的尊嚴,發送無聲的質問
你們剛剛是想笑吧你們剛剛絕對是想笑吧
當然,孔學士還沒有大膽到目視皇帝。但皇帝仰面觀看天幕,在親眼見到那“龜仙人”的形象時,依舊保持了克制。這倒不是顧忌孔穎達的顏面,主要是得保持對圣人的尊重。當然,想一想平日讀過的經典綸章,再想想漢儒描述出的這幅尊容
算了,不能再想下去了。
但不管怎么說,這一套體系的確極為完滿。幾百年來人們深信不疑,絕不敢觸碰天命的禁忌。而強漢發揮穩定,以悠久的壽命印證了漢儒發明的法理。王莽曾試圖篡奪這個天命,最后腦袋被晾成了肉干;梁冀弒君,最后家族都被夷滅;董卓廢帝,最后被人點了天燈。望見董太師肚臍眼上熊熊的烈火時,想必所有人都對大漢的天命堅信不疑但凡觸怒這個天命的,都必將遭到不可想象的報應。
但這套理論在魏晉時卻漸漸玩不下去了。曹丕篡漢已經極大的打擊了士人們的心態,但勉強可以欺騙自己畢竟董仲舒還留下了五德輪替、天命流轉的后門;大漢似乎也真是氣數已盡,就當是上天換了一個兒子吧。
到司馬篡奪曹魏時,局勢便更為惡化。高貴鄉公曹髦不堪司馬昭的凌迫,親率禁軍出宮討賊,卻被賈充指使成濟當街弒殺,而且手段極為殘暴“刺之,刃出于背,天子崩于車中”皇帝在鬧市血濺三尺,斃命于臣子的劍下
天命在哪里天意在哪里數百年的君臣倫理又在哪里
自此之后,即使最愚鈍的士人,也終于無法再自欺欺人了。自董仲舒以來,劉向揚雄班固等無數大儒皓首窮經數百年打造的天命體系,自此土崩瓦解,被成濟一劍捅了個透穿。皇帝受命于天的神圣外衣被司馬氏一把撕毀,并順手丟進了糞坑。天子不是上天的兒子,他只是個凡人
隨著這土崩瓦解而來的,便是華夏士人整體的破防舊有的倫理已經完全坍塌,只剩一堆廢墟,于是他們只能用五石散與酒精麻醉自己,行吟癲狂,裸\\奔哭號,拒絕接受這個毀滅了一切底線的世界。
簡單來說,大家都塌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