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現在秦國僥幸戰勝了六國,中原的爭斗終于止息。但作為卷了大半輩子的卷王,你真的敢放松下來,打賭這淘汰的進程已經結束,冷酷的車輪已然停止了么
秦始皇當然不敢,而事實也一如他的直覺。統一并非變革的結束,上天只給了中原十一年的喘息。
世界總是很冷酷的。即使能夠洞察史冊,后來人也很難理解前人種種微妙的難處。戰國時那種文明與制度的大沖突與大爭斗,那種朝不保夕日新月異不敢稍有止息的賣命狂奔,縱覽整個史冊都極為罕見那是真正的,決定整個文明命運與前途的戰爭。
與這樣關鍵而偉大的沖突相比,即使歷朝歷代的開國定鼎之戰,都未免顯得黯然失色了。
顧炎武說,自古有亡國,有亡天下;“亡一姓之尊榮謂之亡國,亡華夏之社稷謂之亡天下”。如果套用他的比喻,那么自古也有“立國”與“立天下”。歷來英雄的爭權奪利、改朝換代,都不過是“立國”而已,唯有戰國末年的大廝殺與大拼斗,決定的卻是整個天下
自此以往凡二千余載,整個華夏的天下與社稷,制度與文明,便要由這幾十年的龍爭虎斗而砥定了
后來人總是很難理解前人的,尤其是離戰國已經太久的后來人。他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定天下的光景了,也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文明與制度破碎重建時殘酷而又輝煌的模樣。他們太習慣于安定、平穩與一成不變的時光,以至于根本想象不出“大爭之世”、“不變則死”是怎樣可怕的景象。
整整兩千年來,人們在秦制里平靜的完成一輪又一輪的治亂循環,漸漸已經將祖龍開創的一切視為空氣那樣理所當然的東西。以至于回首往事的時候,可以輕易的提出苛責,挑剔那十余年狂暴變革中的每一處過失。
這或許是始皇帝的悲哀,也或許是始皇帝的榮耀。他開創的制度太成功了,以至于很少有人能意識到這種成功。
“成功”
皇帝喃喃自語。
跪伏的官吏們戰戰兢兢,并不敢接皇帝的話碴。按道理此時該下拜頌贊皇帝恩德,但就連奉承阿諛上最有造詣的叔孫博士,此刻也實在不知道如何開口。
聽天幕的意思,那贊頌的所謂始皇帝的“成功”,顯然是大秦滅亡后的輝煌遺產,足以照耀千古但千古不千古先兩說,而今始皇帝還活著呢,討論遺產真的合適么
祖龍并未在意臣下的戰戰兢兢。他神情變化莫測,在仰望天空之時,心中諸多的念頭猶自縈繞不去
如果破國亡家,僅僅留下所謂時代沿襲的制度,那還能稱為“成功”么
如果隕滅,僅僅留下改變歷史的理念,那還能稱為“不朽”么
始皇帝念念不忘于成仙飛升的傳說,然而天音敘述到現在,卻從未提到過什么長生之術、不朽神方,反而是言語中透露出不祥的警示所謂兩千年的治亂循環,似乎預示著沒有一個朝代能長盛不衰,而一切終將歸于灰燼。
那么,那么,如果能在灰燼中為下一個千年留下一點燭火,是否也算是一種長生不朽
但始皇帝終究不是孤獨的。在他一統六國的兩千年以后,這片土地又一次聽到了歷史急促的車輪。物競天擇的大爭之世再次降臨,而且比戰國時更為兇暴、冷酷、不留情面。
也正是在這樣混亂而冰冷,狂暴而激進的時代里,華夏文明等來了為它第二次“立天下”的那個人,那位終結兩千年循環,并最終超脫于秦制之外的天才。
然而終結并不等于消滅,超脫并不等于踐踏。這位天才超越了秦始皇帝,但在回首俯瞰歷史之時
,卻不由惻然生出悲憫,那是變革者對另一個變革者的感慨,那是立天下者與另一個立天下者的共鳴。他們的理念大相徑庭,他們的思想格格不入,但相隔兩千年的歲月彼此凝望,卻都能感到那路途上相似的艱難,不被理解的寂寞。
所以才有那樣的喟然嘆息,為兩千年以前的古人稍稍辯護
“勸君莫罵秦始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