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我們先前所言,大秦在民間人憎鬼嫌的名氣,多半來源于它不留余地的郡縣制,徹底將六國游士踢出了朝堂之外,逼迫六國余孽與它完全對立,徹底不可緩和。
但即使如此,依然很難解釋老秦人的反應作為大秦的基本盤,歷年征戰中鼎力支持秦王的關中秦人,卻在秦末戰爭中表現極為冷漠。不但章邯、司馬欣等果斷投降,就連三秦父老也并未對入關滅秦的劉邦表現出什么反感,反而“唯恐沛公不為秦王”,投得比誰都要快。
以晁錯、班固的話講,這叫“絕進身之階”,而天下豪杰失望,所謂“任不屑而信讒賊”,卻棄絕真正的賢臣,于是賢臣只有起來造反,謀求一場大大的富貴。
秦朝任用的是否為不屑與讒賊,當然人人都有說法,但天下人的不滿,卻是可以預料的。簡單來講,秦朝雖然以郡縣制軍功制而得天下,但亡天下卻也正因郡縣制軍功制,它半只腳邁入了新時代,半只腳卻還停留在原本的光景中,于是被歷史撕為兩半。
要知道,郡縣制并非派遣官吏管理這么簡單,它有一個最根本的問題管理的官吏從哪里來或者說,怎么選拔人才
一個國家最根本的問題,就是用人與斂財;在戰國時,秦兩樣都完成得很好耕戰了源源不斷的財源;西入函谷關的六國游士為秦國注入了各門各派的高級人才,老秦人奮力謀取軍功,博取官位,以此充實秦國的各個部門,上下升遷有度、賞罰公平,于是被荀子稱許為“古之朝廷”。
然而,在一統六國之后,這套玩意兒便立刻走向了它的反面大秦將六國游士得罪的太狠,再也不敢相信西入大秦的人才;社稷平定后無仗可打,以軍功選拔人才的制度近乎空談,老秦人也沒有上升渠道了
于是郡縣后短短幾年,天下所有人都驚喜的發現,雖然天下已經平定,但自己卻吃了無可言喻的大虧無論是關東還是關中,無論是六國還是秦人,一夜之間天翻地覆,大家都不能往上爬了
得了,現在小鎮做題家與戰場斬首家連卷都沒法卷了。沒有了向上爬的指望,外加秦法又嚴苛得不近人情,所謂“一天三頓打,不反待若何”始皇帝再厲害,也不能叫咱們去喝西北風吧
于是秦朝創造了一個奇跡它被它的基本盤與敵人同時拋棄,數年之間便轟然倒地。
念到此處,即使扶蘇做了再三的心理建設,仍舊大汗淋漓,難以自抑。他偷眼窺伺皇帝,強自按捺心境。
這短短的文字之所以觸目驚心,當然不僅僅是言辭尖銳刺耳,而是一語中的,擊中了扶蘇的軟肋此次他出巡關中,所聞所見到處都是百姓的怨言、士人的憤恨;若說關外是六國余孽煽動,那么關內都是秦國舊人,為什么也有這么大的怨恨
再想想“被基本盤拋棄”的可怕預言,真是忍不住心生動搖。
他吸一口氣,勉力讀了下去
這未嘗不是秦制的短處,也未嘗不是始皇帝的短處秦國秉承法家的習慣,推崇的是君主“獨治”,僅僅將臣下視為好用的工具而已,只要目的達成立刻棄如敝屣,故稱“秦刻薄而寡恩”;從不愿意與外人分享權力。始皇帝拒絕分封諸子,未嘗不是出自這種邏輯。
這樣的做法或許無可厚非,畢竟皇帝若不獨攬大權,委實難以應付層出不窮的六國叛逆。但一切權力與利益歸于皇帝,則未免太令外人心寒,也太削弱統治的根基了。
喔對了,那句天才的判斷是怎么說的來著“所謂政治,就是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把敵人搞得少少的”,皇帝陛下什么都不愿意分享,哪里來的“自己人”
讀到此處,即使扶蘇仍舊沉浸在天下皆反的驚恐中難以自拔,依舊不自覺的眼神發亮,幾乎要擊節叫好
“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把敵人搞得少少的”妙哉,妙哉,一語中的,毫無偽飾,直接便揭破了治國理政的本質看似平白粗俗,但稍一思索,真正是醍醐灌頂,百竅皆通,將往日的疑竇一一點破,真有破云見日之感。
真不知是什么賢才才能有這樣深邃、懇切的見解縱使韓非、荀卿,亦不能說得如此精到啊
他細細回味數遍,俯首
相較而言,漢帝就特別懂得把自己的人搞得多多的了高祖劉邦是出了名的不吝惜官職權位,愿意大把賞人;一上位就迫不及待分封宗親,大發求賢詔,廣告天下諸位做題家們,大家又可以開始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