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中曾轉述了一位高士的名言。雖不知這位高士是誰,但真正是一語中的,要言不煩,猶在昔日韓非、應侯之上哎,若朕能與此人同時而游,那么真愿意送給他半個天下,只要他能教導朕治理好剩下的一半疆土。”
說到此處,始皇帝也不由微微惆悵,反復是感嘆賢人已遠,此生再也不可相遇。他默然片刻,不顧兩位大臣的奇異目光,再次開口
“這位高人說,做事的第一關鍵,就是要弄清誰是自己的敵人,誰是自己的朋友。朕大有感悟,因此反復思忖諸子百家之中,誰又會是大秦的朋友縱橫、黃老、孔孟之學實在與大秦格格不入,為今之計,只有聯合墨家、農家等等務力于實際的流派,設法彈壓好虛言而尚口舌的辨士、儒生,所謂分化拉攏,孤立瓦解,種種的權謀手段,你都應該多學一學。”
皇帝一字字說來,顯然心中早有定見,因此條分縷析,環環相扣,計劃嚴密之極。叔孫通俯首記錄,一張臉卻不覺皺成了苦瓜皇帝心意雖已改變,但顯然與儒家隔閡太深,一時是難以化解了。
不過,始皇帝厭惡排斥的似乎只是“尚口舌”的浮華儒生,既然朝廷是要“分化拉攏”而非大棒橫掃,那如荀卿、仲良一派講求實用的儒生,或者還有大用的機會。
叔孫子腦子動的飛快,一邊為儒家操心,一邊小心遮掩神色。但祖龍父子都在思索,顯然無心搭理大臣的小小情緒。如此沉默片刻之后,扶蘇整理衣冠,鄭重下拜
“陛下,若僅僅招攬農家、墨家的門生,恐怕還不足以支撐朝廷。”
農家與墨家都是影響深遠、著重實務的流派,但正因為太著重實務,兩家門人常常奔波于市井農畝之間,在朝堂上卻罕見蹤影,若論權勢地位,實在不能與縱橫策士們比肩。
“這正是朕召你來的第二個緣由。”始皇帝揮動衣袖“看一看這本天書的后面,讀出來。”
扶蘇遵命展開了絹帛,一目十行掠過數頁,而后大聲誦讀被朱砂點染的部分
當然,在郡縣制的狂潮之中,被憤怒的小鎮做題家撕碎的又何止大秦始皇帝固然被斥為“刻薄寡恩”、“獨治無親”,故而天下叛之;但秦亡之后,那位寬厚愛人、推尊親屬,所謂“盡反暴秦所為”的項羽項王,他的結局又是如何
秦不是孤立宗室么項王就尊封項氏宗親;秦不是推行郡縣么項王就恢復分封;秦不是刻薄嚴苛么項王便仁厚寬宏,看到士卒生病都會流淚涕泣。
然后呢然后項王的尸體被分成了五份。
所以歸根到底,還是淮陰侯韓信的那句評價最為精準,最為深刻,項王的弊病在什么大秦的弊病在什么“使人有功,當封爵者,忍不能予“
你仁愛有什么用呢你寬厚有什么用呢你雄才大略又有什么用呢普天之下熙熙攘攘奔走往來的有識之士,難道是為了這點小恩小惠來依附于你的么人家要往上爬呀
堵塞了上升的渠道,那無論是英察如始皇帝,還是仁愛如項王,都會被士人們的憤怒淹沒,碾碎在這微妙的歷史關口。
歸根到底,盡管開創了一統的不世之功業,但秦還依然是那個戰國時的秦,項王也依然是那個戰國時的貴家子;他們都是舊時代的殘黨,已經不能容于這個嶄新的時代了。
在始皇帝推行郡縣、摧折六國之后,華夏依舊是那個華夏,但人心卻不再是西周八百年以來的那個人心了;
時代變了,陛下。
讀到此處,扶蘇的唇齒不由打戰,幾乎下意識望向了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