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重臣長長舒氣,緊繃的心終于落了下來以他們的經驗而言,這大概是時年二十九歲的當今皇帝在喜迎皇嗣后不可避免的恐慌臆想,并不算是罕見的結癥。于是石慶立刻拜倒在地,贊頌皇長子睿智天成,才略非常,必能克承大業云云。
雖然不知三四月的小兒怎么就能“睿智天成”,但以萬石君石家敦厚謹慎的家風,能順口說出這樣一長串阿諛奉承,委實已經算是超常發揮,殊為難得。
以皇帝平日對石家的尊敬,此時少說也該承領盛情,回應兩句才是。然而天子怔怔盯著大臣,面容卻沒有一點緩和。
原因無他,這所謂的“皇長子睿智天成”,恰恰戳中了皇帝的痛處
昨夜驟然見到傳承統緒中匪夷所思的變化時,皇帝雖然驚駭,卻也還能勉強克制情緒。昭帝劉弗陵仍然是自己的血脈,而且登基時只有七歲;那或許是寄予厚望的長子去世,幼子倉促繼統,也未可知。這雖然是極大的變故,但終究還在正當的傳承邏輯之內。
直到他一抬頭看見宣帝劉詢后的小字劉徹曾孫,劉據孫。
好吧,就算是最天真淳樸的蠢貨,大概也能發現不對了。
區區十余年間,大漢的統緒由皇帝的太子轉移為幼子,又由幼子轉為太子親孫,每一次都是宗法制上地動山搖的巨大變化,足以撼動天下的根基。而這樣的劇變在二十年間兩次發生,破壞力自然無可言喻要知道,當年決定大漢前途的諸呂之亂,皇位的傳承統緒也只有過一次轉移而已
到底發生了什么
所以這壓根不是什么皇長子睿智與否的問題。以劉徹的眼光看,自己這寶貝好大兒的水平還真不能低估在昭帝繼位后十余年,居然有人不惜打破舊例都要迎立劉據的孫子,那皇太子究竟遺留下了多大的勢力能培養出這樣忠誠而果決的下屬,皇太子豈能不“睿智”
但問題在于,這么睿智的皇太子,是怎么將皇位拱手讓予幼弟的
皇太子愈為睿智,這統緒轉移中的種種細節就愈不能細想。正因如此,皇帝面無表情,神色卻漸漸僵硬了下去。
石慶察覺不對,跪伏在地戰戰兢兢,汗水浸濕了衣裳。還是汲黯明白大體,立時察覺了皇帝的異樣。他拱手行禮
“陛下既有憂慮,想必已為皇長子做了謀劃。”
話已至此,皇帝也不再掩飾,徑直開口
“不知汲公與石公可愿為太子保傅”
這是皇帝籌謀已久,反復斟酌后的萬全之策。太子仍有后嗣,統緒卻莫名轉移,顯然是遭遇了不可預計的宮變。要提防這樣的肘腋之患,便必得為太子挑選一位精鋼不可奪其志,能以正氣彈壓群邪的重臣
環視朝廷之中,當得起這一句稱許的,也唯有中大夫汲黯了。莊助曾于御前稱頌汲黯“其輔少主,雖自謂賁育亦不能奪之矣“,皇帝亦深以為然,視汲黯如社稷之臣。而現在要保護他這位前途莫測的長子,底定大漢的正統,便非得這位社稷臣出面不可了。
至于石慶皇帝瞥了一眼猶自戰栗的石慶,不覺嘆息挑選石慶護衛太子,原本是激賞于萬石君醇厚忠貞的家風;但以眼下看來,石慶忠誠倒是忠誠,只是這水平委實有點指望不上
那也就只能寄希望于汲黯了。
所謂君憂臣辱,天子的話已經說到了這個地步,再也沒有推拒的余地。石慶惶恐下拜,恭敬謝恩;汲黯卻猶豫了片刻,終于振袖向皇帝行禮
“臣昧于社稷之事,實不堪此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