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命人查閱了賬簿,而今關中各地武庫儲備之和,差不多也就是這個數字了。”
汲公手指一抖,毛筆又滑了下來。
不過他倒顧不得皇帝的惡趣味了。關中是朝廷的根本,儲備了天下將近五成的武器;但窮盡國家物力所儲備的關中武庫,竟爾只能與一個小小的,僻局東南的東海相比
這要么是朝廷瘋癲,將武備集中于關外,要么便是武器太多太充裕,以至于東海郡區區數十縣之地,都能有這樣的數字
說實話,在這樣夸張的對比下,汲黯還真的寧愿相信后者畢竟數量增幅如此夸張,委實令人不可置信。
總的來說,東海及長安武庫的挖掘,完全驗證了考古學界長久以來的猜想在兩漢之時,華夏文明所掌握的冶金技術曾有過一個驚人的飛躍,不但質量大大提升,數量亦然擴張到匪夷所思的地步。而正因這種技術上的進步,原本昂貴的鐵制武器廣泛鋪開,甚至有了鋼鐵器械的雛形。
這種材料學的革命引發的效果極為深遠,其中最直白、最明顯的效用,便是武器上的絕對優勢。漢元帝時,陳湯千里奔襲北,斬殺郅支單于,向朝廷稟告稱“夫胡兵五而當漢兵一,何者兵刃樸鈍,弓弩不利。”后世津津樂道,所謂“一漢當五胡”的案例,正源于此。
不過,陳湯不愧是親臨戰爭的將領,說話相當樸實,沒有扯什么“以德化遠”、“圣人大道”的高調,而是老老實實將勝利歸功于為士人所鄙視的器物小技之上此外,他估計的數目也算是極為保守了。以后世考古的結果來看,匈奴的刀劍、箭矢大約是以漠北銅礦低溫冶煉出的青銅兵器,最多不能超過60厘米上下,如果再想鑄長,因為質地和工藝問題,就必然會折斷。
這樣短小、硬脆的武器,在成熟冶鐵技藝所鍛造的鋒銳鐵劍之前,簡直脆弱得像是小孩的玩具。僅以此二者稍作比較,當年漢軍手持長劍橫掃漠北草原,那種所當者死所擊者服,流血千里伏尸百萬,天下莫不戰栗震悚的場景,便可以想見了。
換言之,當年漢武、漢宣與匈奴西域的戰爭,看似是冷兵器時代的互相斗毆,實則卻是一方在搶先完成了技術革命后的降維打擊如果匈奴也有史書的話,他們應該能在記載中驚訝的發現漢興七十余年以來漢人戰力近乎于恐怖的變化。就技術而論,高皇帝時漢軍的一只腳還留在戰國那粗制濫造的鐵器時代,至武皇帝時天翻地覆,漢軍已經是用新式武器武裝到牙齒,足可以縱橫整個亞歐大陸的強兵了。
某種意義上,你都不得不贊嘆武皇帝的好運。華夏數千年以來,有多少皇帝能僥幸遇到這技術革命、材料更新的寶貴當口呢所謂技術改變一切,那真正是順成人逆成仙,隨風一步便可登青天,千載萬載也難逢的良機。
當然,技術革命的影響絕不僅僅局限于武器。以迄今為止發掘出的遺址來看,自武皇帝以后,大漢朝廷在各處都開設了規模極為龐大的冶鐵場地。按史記記載,武帝曾在全國各處設置四十九處鐵官,負責鍛造與買賣鐵器。
這些鐵官的規模無從知曉,但數字上顯然是大大低估了。太史公大約只看過官方的數據,而忽視了大漢官吏在煉鐵上強得可怕的執行力。以數十年發掘出的遺址來看,僅黃河以北,成規模的大型冶鐵場便有一百五六十所之多,大半是武皇帝時期的造物;而冶鐵場的選地,同樣頗為微妙武帝時的冶鐵場,除云集于長安首都之外,多半都分布在邯鄲、舞陽、萊蕪、鞍山。
咦,這些名字怎么聽著有點耳熟
不錯,武皇帝的高爐選址多半都落在了河北。而河北河北,數千年后的河北,依然是號稱一地的鋼產量能媲美世界之半的鋼鐵之都。河北的邯鄲、舞陽,山東的萊蕪,東北的鞍山兩千年前是震動世界的鋼鐵樞紐,兩千年后還是震動世界的鋼鐵樞紐。
甚至來說,這種選址離譜到了什么程度呢但凡二十世紀以來修建的巨型煉鋼廠,你往它方圓數十里挖一挖,多半都能找到漢代的高爐遺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