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而言,女皇稱帝這種區區小事,簡直都不值一提女皇雖然改易了國號,但同樣在宗廟中祭祀高祖太宗高宗三位皇帝,該有的配天祀地禮節一絲也不敢短少,等于公開承認武周不過是李唐的后續,李唐的列祖列宗依舊是武周的列祖列宗,各世家自武德貞觀以來的一切投資仍然有效,皇帝秉承孝道,會關懷他們的家族與子孫。
換言之,唐周易代名為易代,但實則絕未觸碰制度的禁忌,大臣們完全可以自我說服,認為唐朝這個大家族不過是換了個女主人當家,在慣常的清洗異己中稍微過火了一點而已。但過火歸過火,只要宗法制還穩固堅定,建立于宗法制上的利益網絡便將屹立不倒。繼而利益不受動搖,那么又何必在乎皇位上姓李姓武
但是,當女皇試圖窺伺宗法制中某些碰都不能碰的話題時,一切便都不同了。
大概是為了描繪諸武當國時的殘暴,傳統史書總是喜歡描述武氏宗親勾結酷吏男寵殘酷迫害忠良的細節。但如果將角度顛倒過來審視,那么所謂接連慘死的忠臣良臣,反復興起的大獄,未嘗不是臣下向皇權一次又一次發起沖鋒的過程當皇帝表露出挑戰宗法制的傾向之后,天下一切的世家、重臣、勛貴都迅速感受到了根本利益被動搖的威脅,因而展示出不屈不撓的戰斗力。
皇帝任用酷吏,他們就打倒酷吏;皇帝任用男寵,他們就摧折男寵。十幾年來大臣們前赴后繼死不旋踵,縱使皇權亦不可彈壓。
而這種君臣之間往來的沖突,終于在萬歲通天年間達到了矛盾的最頂峰萬歲通天元年,契丹人李盡忠孫萬榮與營州起兵,禍亂數州之地,兵鋒甚銳。但契丹本是漠北弱小的部落,人口兵力都不算眾多,因此皇帝不以為意,選派了自己的堂侄武攸宜、武懿宗等率軍出征,大概是想給武氏刷一刷軍功。
但結果嘛,卻是周軍興師動眾,勞師百萬,竟然在前線接連敗績,不僅損兵折將,大失顏面,更一度被契丹逼迫至河北的趙州、冀州,距洛陽不過數百公里而已。
以強擊弱卻能打出這種戰績,除了武氏子弟的下飯操作之外,武周內部的矛盾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以唐人筆記記載,在營州之亂中,契丹兵鋒所及的豪強基本是作壁上觀,對朝廷討逆的號召應者寥寥,甚至于有人借機生事,挑唆孫萬榮等公開叫囂“還我廬陵王李顯”
如若河北豪強暗地里的操作還算隱蔽,那么關隴之內,干脆是連裝都不裝了。營州之亂時,則天皇帝令人于洛陽以外募兵,“無有行者”,等到召回李顯,再次募兵,立即是“聞太子行,北邙山頭皆兵滿,無容人處“
能在募兵中展現出如此強的組織力,能夠調動這樣的人力,絕非百姓自發可以達成,而是有關隴世家豪強集體的操作。
換言之,在營州之戰以后,皇帝與臣下的矛盾已經激發到了頂點,朝中大臣、地方豪強,乃至域外的蠻夷,在此刻表現出了驚人的團結。他們以內外勾結,近似于逼宮的方式,毫無疑義的向皇帝下達了最后的通牒如若再繼續挑戰宗法制,挑戰所有人最根本的利益,那么大臣內叛,諸將外反,豪強引四蠻入京,亡可翹足待也
皇帝是宗法制下的皇帝,當尊崇宗法制時她所向無敵。可一旦試圖逾越底線,她所有的盟友與臣下都會變成她的敵手,必將是真正意義上的死無葬身之地權力絕不能反抗締造它的源頭,便如人不能抓著自己的頭發將自己提到半空。
當然,以前后的反應來看,皇帝應該完全沒有料到事情的進展。當時她已經將親近李唐的狄仁杰立為宰相,授予了莫大的權力,因此順手要加強武氏再制衡一波。甚至在加強武氏之時,皇帝的手段中也有說不出的小心思譬如,她親近信任的并非武家中居長的武承嗣,而是水平更為低劣的武三思,大概也是要挑動堂兄弟間彼此嫉妒,削弱專權的可能。
只是,個人的手段終究難以抵擋歷史的潮流。反復橫跳的制衡權術或許可以短暫的影響局勢,但在面對根本的利益沖突時,君臣之間絕沒有商量的可能。歷史會圍繞著均值反復波動,但必將駛入既定的軌道禮制還沒有到敗壞的時候,那么誰都不可以挑戰。
不過,歷史歸歷史,武周能被河北關中洛陽內外的世家官吏們上下一心的拋棄得如此迅速,武家子弟的功勞也是不可小覷的。彼時武懿宗奉命征伐突厥,一路被敵手打得屁滾尿流尤且不說,為了發泄兵敗的怒氣,居然將從突厥逃脫的平民剖心取膽,手段殘虐至不可思議;等戰事稍一平定,此人還立刻向則天皇帝上書,請求將河北士人百姓盡皆滅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