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個意義上說,則天皇帝上承貞觀,下啟開元的地位,才真正凸顯了出來。
因為種種微妙的因素,女皇在歷史上的名聲不大動聽,但縱使偏見如司馬光,亦承認“挾刑賞之柄以駕御天下,政由己出,明察善斷,故當時英賢亦競為之用”在用人上的才華,委實超凡脫俗。而則天皇帝解決權臣的思路,亦從用人之中著手。
簡而言之,科舉。
科舉固然濫觴至隋朝,發展于唐初,但始終不過是朝廷用人聊勝于無的補充而已;太宗皇帝觀望進士出入御史府,曾欣然曰“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矣”但終貞觀一朝,所錄用的進士不過兩百人而已,占據高位的仍舊是世家姻舊、開國功臣;直至高宗朝則天皇帝輔政以來,才算真正是大開科舉方便之門,年均錄取的進士為貞觀一倍以上,如明經等制科所取的官吏更是無可計算,朝廷用人的主流自此確立,而我們熟悉的那個“科舉中國”,亦濫觴于此。
科舉的意義之重大恢弘,想必現在已經不必贅述。但后人觀望科舉,固然居高臨下,可以一眼看穿它于整個歷史脈絡那毋庸置疑的重大影響,但作為毫無參照與借鑒的前人,能在冗雜繁瑣的線索中一眼看出科舉的效用,那眼光實在就毒辣得無可言喻了
說白了,則天皇帝所看到的科舉還遠不是后世能左右整個王朝生死的科舉;自開創百年以來,它都不過是用人制度上艷麗的點綴,你憑什么相信它能擔當大梁,乃至于一舉改變朝堂的局勢呢你真的敢打那個賭么
某種意義上,這應該就是頂級政治人物與尋常庸人之間,不可逾越的差距了吧。
但武皇還是堅定不移的選擇了科舉當然,如果僅僅只說一句“堅定不移”,都算是太貶損了則天皇帝在科舉上傾注的傾力。實際上,作為科舉制真正的主推人,她是真正把這門新制度玩出了花樣,玩出了風格,玩出了后世沿襲的萬世成法。
這里我們都不必舉例殿試、糊名、武舉等等創新,僅僅只需提一個小小的花樣。則天皇帝后期,曾任命狄仁杰為內史令,與婁師德同為宰相掌握機要。這看似是一條極為普通的任命,但如果檢閱兩人科舉的來歷,就會發現至為有趣的用意狄仁杰是明經科及第,而婁師德卻是貞觀二十三年的進士科第一,換言之,狀元。
“五十老明經,三十少進士”,明經科本就在科舉鄙視鏈的最底層,而與之共事的卻偏偏是進士中最為高不可攀的狀元后世史家對科舉稍有留意,那立刻就能領悟這安排深刻的用意鄙視鏈最頂層與最底層的文官可能精誠合作么不,光是一個科舉功名的糾結,就足以種下難解的恩怨。
這是什么這分明是以功名而制衡科舉朋黨的手段,借助鄙視鏈而挑撥重臣關系的權術。當然,隨著科舉迅速成熟,這套權術在后世已經鋪陳開來,只要是合格的皇帝多半都了然于胸。
但不要忘記,則天皇帝時,科舉制不過是稚嫩而原始的幼苗,還遠遠沒有后世復雜的脈絡。能在誕生之初就迅速參悟出科舉制真正的玩法,并果斷付諸實踐,僅僅是這份創造力就極為驚人。
也正借著這份創造力,則天皇帝摸索出了后一個千年以來,皇權應付權臣真正的手段以科舉打散大臣間牢不可破的血緣與姻親關系,借助門第、科甲與地域的差異分化宰相重臣。僅僅分化還不是全部,皇帝更尤為巧妙的設計了雙核政治的模式她以科舉提拔賢才擔任主持政務的宰相,而后任命親信男寵為內相,負責監察、制衡外朝,做皇帝難以出面時的白手套。
咦,這一套怎么有點熟悉
當然熟悉了。無論是明之司禮監,還是清之八旗,見到此處恐怕都要猛拍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