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只有太平公主一人奉命招攬文士,那么還可以勉強掩飾為是愛好文藝。但皇帝居然下令把皇嗣諸子一并攪和進來,那用意可就意味深長之至了。自天授元年傳位以來,被降為皇嗣的前皇帝李旦便是足不出戶閉門謝客,形同軟禁。當下圣上驟然松口,甚至允許皇孫們出門交際,那影響便不言而喻被摧折彈壓了數年之久的李氏,即將于朝堂復蘇了
除了一一位毫無根基的佞幸以外,重臣們嚴守姬周圣圣相因之宗法,無論立場如何傾向如何,全都是鐵打的傳位李唐派,而今聽到這李上而武下的言外之音,登時便是一陣意料不到的狂喜。
不過畢竟都是修煉千年的老狐貍,這一剎那的喜悅轉瞬即逝,宰相們立刻意識到了微妙之處皇帝或許有意扶持李唐,但寬縱諸皇孫宗室之時,卻又有意將太平公主推向了前臺;所謂事為之防,而曲為之制,縱使李氏即將復蘇,那也要在李氏內部制造出不同的權力核心,彼此牽制權衡,保證皇權的安穩無憂都是親近李氏,但親近皇孫與親近太平公主,那可是截然不同的選擇
以李家人那上承太宗皇帝,所謂“不甘居于人下”的秉性,宰相們毫不費力便能想出將來的光景一旦皇孫們長大有了心思,那昭文殿中該是怎樣一種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境地
這樣的勃勃生機萬物競發,對希圖上進的年輕官員,或許是千載難逢的機緣;但他們這把七老八十的骨頭還要在皇孫公主中斡旋,那委實就太過折磨了
所以皇室能不能做個人吶
于是,那意外的驚喜一閃而過,以岑長倩為首的重臣們立刻體會到了某種難以掩飾的苦澀,但苦澀歸苦澀,總不能為了將來的禍患拒絕這李氏復起的大好時機。岑長倩遲疑片刻,還是行下了禮去。
當日下午,皇帝于御花園召見了太平公主,向她展示了那張褫奪周、來一人一切勛官爵祿的旨意。
自當日狄仁杰與皇帝達成默契之后,按照上諭的安排,太平公主這幾日獨居家中,除練習騎術射術意外,日日都要讀誦太宗皇帝昔年批閱的奏折。如此磨礪十數日下來,公主也算有所長進,恭讀了這份旨意后立刻下拜,自袖中取出一份絹帛雙手奉上,朗聲陳奏“陛下,這是臣搜求多日,探訪到周滅、來丑賊一人之罪證,真正是觸目驚心,罄竹難書“
周,周滅、來丑賊橫行當世肆無忌憚,罪孽只能以不勝其數來形容,只要貴族圈子里長了個耳朵的正常人,酒席宴會間聽兩句八卦,都能順手給兩位酷吏羅列個足以滅九族的罪名。因此,公主呈上的罪證實在并無用處,但這份心意與眼力見卻令皇帝頗為嘉許。
女皇接過絹帛,掃一眼其上觸目驚心的罪行。眼見著羅列詳密邏輯清晰,心中又多了幾分欣然。
因為這一點欣然,她決定再多說兩句。
“寫得不錯。”她淡淡道“僅以奏章而論,已經有朕當年一一分的模樣了。”
太平公主欣喜之極,趕緊伏地表示謙虛“臣淺薄愚鈍的一孔之見,怎能與陛下的圣慮相比”
“是不能相比。”皇帝悠悠道“朕當年受天皇大帝重托,受命輔政之初,便曾撫今而追昔,推測將來的局面。一旦卷入朝局,設若有個差池,該當如何收場朕想著,自己的母親雖然體健,但畢竟年老,在世的日子所剩無幾,應該不會再受什么牽連;至于武家武家人嘛,朕要是犯下過失,落入萬劫不復的境地,那臨死前能將自己的哥哥嫂嫂們盡數帶走,也算不枉此生了。”
“有了這個打算之后,朕才毫不猶豫,心甘情愿的做了高宗皇帝的宰割朝政的刀。”
太平公主啊這。
雖然都說女兒是親媽的小棉襖,但小棉襖再怎么貼心,似乎也不必當著女兒肆無忌憚,將皇帝與親戚的愛恨情仇傾述得這么赤裸顯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