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平定西域之戰勢如破竹,戰后諸事順遂,貞觀六年十二月,隨行督軍的李道宗及李麗質叔侄便帶隊返回長安,預備到宮中過年。
雖說是奉命督軍,但畢竟長樂公主年紀尚幼,全程不過是在涼州本營隨叔父一同整理戰報而已。如今隨行回京,自然要順道拜訪駐守蘭州的隴右道大行臺尚書左仆射杜如晦杜相公。
貞觀三年以來,杜相公風疾數次發作,漸漸不能視事,乃至病重垂危。以圣人所得之天書而言,這風疾似乎與飲食及氣候息息相關;而長安濕熱難耐,對風疾實在大大不利;皇帝因此憐惜老臣,特意將杜相公任命為了使相,長居于干爽開闊的蘭州總理隴右及西域一切事務,順帶調養身體。
這樣聲名赫赫的開國功臣,縱使皇嗣宗親亦須禮敬。故而李道宗謙遜之至,帶著長樂公主拜訪杜相公私室時,不但堅決不讓杜公起身行禮,還主動命長樂公主執晚輩禮,向杜公問安。
杜如晦也不是拘泥小節的人,推辭數句后便坐于榻上休息。只是榻邊小幾上依舊是堆積如山的公文紙張,顯然杜相公絕非優游自在高蹈世外的逍遙派,即使皇帝特意為他預備了這個養老的職務,他依舊是改不了往昔的內卷愛好。
“老臣能見到兩位殿下的玉容,實在是欣喜而不自禁。”杜如晦咳嗽著說道“唉,老臣衰朽之至難以理事,而今忝居此位,實在是有負陛下的重托”
李道宗趕忙奉承“相公說的哪里的話西漢時汲黯臥而治淮陽,天下稱賢。而今我等途徑涼州、蘭州各郡,所聞都是詩書之聲,所見都文質彬彬的大治之相,相公的才能,不減于古人啊”
這話一半是恭維,一半卻也是實情。涼州蘭州毗鄰西域,南北朝時常為五胡所踞,故而士民都沾染了胡風;數年前御史還曾上書稟告,稱此處百姓好勇斗狠,喜廝殺而厭詩書,儼然是腥膻已久,渾無半點華夏氣象了。
但這腥膻已久宛然異域的地方,竟然區區一年之間便一轉而為詩書朗朗,這變動之大,委實令李道宗驚愕不已,亦且五體投地能在不動聲色之中教化百姓,豈非正是賢相的風采
但杜如晦只咳嗽了一聲,輕輕搖頭。
“任城王太高看老臣了。”他低聲道“什么口誦詩書這些人誦念閱覽的,多半是老夫命人抄好后散發的齊民要術、四民月令喔,還有幾本道經。”
李道宗什么
“不過說起來,前幾任的蘭州都督與蘭州都督倒真是推行過詩書。”杜如晦輕描淡寫道“他們發的還都是些什么尚書、春秋,諸子講章,說是要以夏化夷,令蠻夷入華夏而華夏之用心倒是很好,可惜這里與中原分隔太久,尋常人實在讀不懂夫子的微言大義。所以嘛,聽說這些經籍大半都成了記賬的賬本。
李道宗
“還是相公眼光深遠。”他艱難道。
杜如晦嘆了口氣“也不算什么深遠不深遠吧。只是老臣以為,華夏與否暫且不論,要推行書籍教化,總得讓人讀得懂、愿意讀才是。所以老臣思之再三,才挑了這些書道經中的種種比喻精妙絕倫,當作故事也是好看的;至于齊民要術么,就算不耕田不種地,仿照著上面的法子,做點酢菜吃吃也好啊。”
李道宗李道宗是實在有點不敢說話了。顯然,杜相公的言辭已經不僅僅是閑談寒暄,而是隱隱牽涉到了朝政的糾葛前幾任涼州都督蘭州都督腦子又沒有進水,難道不知道尚書春秋在本地推行不開之所以無視實際強制推行,不過是為了滿足大唐朝廷根深蒂固的政治正確罷了所謂儒為百家之本,還有什么比口誦春秋尚書更能讓大臣們生出教化蠻夷的快感呢
而今杜相公寥寥數句,算是把朝中高談闊論諸大臣最陰暗險惡的心思都給扒了出來,所謂罵人不揭短,設若京城躍躍欲試的諸位言官聽到這番議論,那豈不該拼力噴出所有口水,以捍衛儒學正道
好吧言官可能確實不太敢。畢竟杜如晦杜公威望無雙,生平又以能言敢斷而聞名,號稱是有仇不過夜,睚眥必報。真要惹翻了他,搞不好全家都會被送到江州度假。
但惹不起杜如晦,還惹不起他李道宗么即使不好直言圍攻,總可以暗戳戳諷刺幾句武夫粗鄙,保管引經據典陰陽怪氣,惡心得任城王吃不下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