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茫然抬起了頭。他自少年時受命于上林苑中,有幸能參與整個帝國最核心的機密,因此博聞廣知,隱約聽聞過不少牽涉西域的秘聞。
元朔三年。迷失西域數十載的張騫終于自茫茫大漠中折返,并立刻領受了皇帝莫大的恩遇數月以內,張公受封博望侯、領五千戶、賜千金,拜二千石,貴幸幾可與如日中天的大將軍衛青比擬。而今張公的聲名煊赫于朝野,張公滯留異域十余年的種種際遇也隨之不脛而走。而博望侯徜徉萬里之外,的確曾在大夏、烏孫登國打聽到過這“大秦”的消息;據傳此國“其王無有常人。皆簡立賢者。其人民皆長大平正人物長大、有類中國”,似乎并非是北夷南蠻等兇暴殘忍不可一世的部族,而是隱約能與大漢相提并論的鼎盛文明。
文明與文明之間總會有心照不宣的好感,所以皇帝曾特意下令,命博望侯整理西行的游記,希望能找出由長安直抵這“大秦”的商路,能有彼此往來的機會;但除聲息相通同氣應和之外,兩個相鄰的文明卻也不可避免的是彼此最危險的敵人匈奴自然野蠻,但也僅僅是野蠻而已。只有底蘊深厚的文明,才真正知道怎么拿捏對手的死穴。
如此想來,這“大秦”居然能僥幸跨過工業革命的鴻溝,似乎也不算意外。
不過,這跨過了鴻溝以后脫胎換骨的“先進文明”,實力突飛猛進而接近于所向披靡的強盛帝國,又會對這廣袤世界中星羅棋布的大小國邦,表示出什么樣的態度呢
以常理而論,恐怕不會有太大的善意吧
大漢與大秦相隔實在太遠,遠得足夠抹平一切的猜忌與懷疑,僅留下臆想中朦朧似幻夢的美。可一旦生產力抹平的地理的距離,技術連通了丘壑山嶺,當力量可以投放到彼此邊界之時,雙方還能保持如此的友善么
真當大國的領土是靠著仁德感化下來的吶
皇帝與霍去病都是精明強干的人物,一旦提到這“大秦”的旁支提前完成了脫凡入仙點石成金一般的工業革命,那接下來就什么都不必說了。自古大勝小而強欺弱,如果中原遲遲沒有在生產力上跨出這決定生死的一步,那命運便可想而知。
這一對君臣又不是什么以仁義為干戈禮樂為檣櫓的腐儒,自然深諳落后便要被暴打的真理,因此相視默喻之間,已經猜到了大漢乃至中原未來的下場敗于蠻族之手,還有臥薪嘗膽再圖奮發的可能;敗于化石為金更為先進的強勢文明之手,那想要翻盤便難如登天了。
恐怕后世子孫要再興中華,難度更比漢初這七十余年要高出百倍不止。
而最微妙的是,天書雖爾泄漏了未來,卻沒有指出這大秦旁支完成工業革命脫胎換骨的具體時間皇帝未必有思慮千年大計的雅興,但要牽涉到自己的子孫后代,那還是不能如此灑脫的。畢竟屈指算來大漢總有四五百年的國祚,要是一個不慎真被人踏上門來,那么老劉家的下場恐怕難以預料。
畢竟吧,華夏文明內部改朝換代,好歹還要講究個二王三恪的流程,等閑不會虧待前朝的帝室;但要是異族入侵決一生死,那結局就實在有點難說了譬如那天書所念念不忘的,趙宋的下場。
所以皇帝呵了一聲,長袖飄飄間轉過身來,向他心愛的將軍投去了高深莫測的目光。
以帝王心術而言,此時應該是居高臨下低頭俯瞰,才最有皇權凌凌然藐視眾生的氣概。但皇帝嘗試數次,發現縱然霍去病俯首行禮如儀,但自己的身高依舊無法形成有效壓制,于是乎寬袍長袖再次飄動,半只腳不動聲色的挪到了路邊的小土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