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沒有用處的東西,憑什么還敢盤踞在神座之上
要知道,自甲午前的“以仁義為干戈”、“孔子為中國之教皇”,那由上而下對儒學安之若素的迷信,到天下鼎沸社稷騷亂,人人高呼“打倒孔家店”,只用了不到三十年的功夫區區三十年的光陰里榮枯變易,相伴整個文明兩千余年的學說居然驟而被棄若敝屣,乃至于斬草除根掃地無余,幾乎將整個儒家體系都連根拔起。
要知道,即使同樣面對天下未見之大變局,當工業狂潮叩關而至,往日余暉漸漸暗淡之時,絕大多數文明都依然與傳統纏綿悱惻,牽連不去這實際上也是自然之理;對他們來說,這些短則數百年長則千余年的傳統已經深入骨髓,怎么能輕易拋舍池魚思故淵,人之常情,本就是如此。
可華夏呢,可華夏呢相較于獨尊儒術的這兩千年時光,三十載歲月不過是彈指一揮間門而已。但僅僅就是這彈指一揮之間門,整個文明由上而下毫無遲疑,便能以如此斷然決絕的態度徹底斬斷往日的一切牽連,但這一份決心便是舉世無匹天下無雙,乃至于叫人聽了都要生出膽寒什么叫實用主義這他娘的才是實用主義的巔峰
歸根到底,在這種實用主義的習慣里,孔子不過是另一具更加尊貴的“龍王”而已,儒家學說“有用”的時候,他是高踞文廟享舉國香火敬拜的大成至圣先師文宣王;而儒學“無用”的時候,他便立刻成了孔家店孔老二反動頭子,活該被推翻在地,挨上一頓痛打而這個整個過程之順滑流暢,甚至都不需要做什么心理建設。什么“儒教”,什么“虔誠”哪門子宗教的神祇是這么個待遇
當然,孔夫子本人與龍王爺都未必罪行深重至此,那種橫掃無地斬草除根式的殘酷,多半是整個民族在絕境時過于極端的掙扎而已。等到危局消解,文明走入復蘇的渠道,漸漸心平氣和的人們也會給過往的歷史以公允的評價但也僅限于此而已了;大成至圣文宣王一旦失去了它的用處,那數千年窮盡一切心血所研究出的儒學學問,便從此束之高閣,只能是小圈子里的自娛自樂了
這個文明,可是從不養閑人的即使圣賢也不行。
自然,摒棄孔子不代表不要治國的學問。以后世的經驗觀之,所謂“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當算學格致等等艱深晦澀的學問展示出了它們真正的用處之后,這些“有用”的新學立刻又被請上神壇,代替儒學成為了新的神明。而華夏百姓敬拜侍奉研習不輟,對這些自然科學的態度虔誠恭敬得便一如對待昔日的儒學,真心誠意而殷勤備至;幾億人民前赴后繼的在數理學說上卷生卷死,能硬生生卷到將“亞洲”的形象與擅長數學掛上鉤那可真是蜚聲國際,而享譽內外的功力。只是不知儒學高人眼見而今這自然科學的風光,心里又會是何等滋味
只聞新人笑,不聞舊人哭,是吧
這份果斷狠辣的實用主義是真真刻在骨髓里的底色,絕非任何外力可以阻擋當然,某種意義上說,華夏文明之所以能生生不息而延綿不絕者,大半便是靠著這近乎于冷酷的薄情寡恩。所謂偉大的民族總是忘恩負義的,如果顧念舊情而與不合時宜的傳統盤桓纏綿,難免會耽擱至為關鍵的時間門;為了完成那光輝的崛起,干脆還是一刀兩斷,再無掛念吧。
本來嘛,如果連兩千年的儒家都可以毫不猶豫拋棄得一干二凈,還有什么是這個文明割舍不下的呢只是這樣干脆利落的手腕,未免會叫后來人戰栗啊。
這種實用主義自有其利弊,但現下無疑已經發揮了功效盡管對算學不甚了了,但在發現這新學問的“用處”之后,士子們依舊是一擁而上、趨之若鶩,展示了充分的熱情。可迄今為止,這熱情也只能算無根之水,虛浮表面而難以長久。畢竟歸根到底,如今這新學的“用處”,不過是皇帝一意孤行,以人力所強行扭曲出的曇花一現而已。所謂人亡政息,即使無人敢于抗衡皇帝的權威,也難保不會有人在死后翻盤在大多數“正人君子”眼里,這些算學恐怕還只能算“奇技淫巧”,登不上大雅之堂吧
不過,要扭轉這些正人君子的念頭也不難,甚至都不必動用什么強制的手段以華夏文明根深蒂固的習慣看,“奇技淫巧”不過是對沒有實用價值的學說輕蔑的稱謂而已;而只要自然科學展示出無與倫比的實用價值,那么它立刻就能擺脫“奇技淫巧”的污蔑,轉而被視為絕對的“正事”,從上到下都會篤信不疑。
喔不,恐怕還不僅僅是“篤信不疑”的問題。按中原那種見一個愛一個的近似海王的個性,一旦自然科學的收益超過了四書五經,那么四書五經就會成為新的奇技淫巧,被直接打入冷宮之中。而皇帝懷疑不,他敢篤定,而今熟讀四書口誦孔孟的列位大儒,屆時拉踩起孔孟絕對最為出力,而且理所當然居之不疑,絲毫不會有什么薄情負心、刻薄寡恩的疑慮。
不過說起來,這份薄情決絕而片葉不沾身的作風,倒真是與自高皇帝以來、漢家列位圣天子的習慣,隱隱相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