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人之常情。”皇帝緩緩道“可既然人情如此,那就不得不因勢利導了。唉,大抵也是天性如此,無可更改“
說到此處,皇帝自小道上徐徐踱步而下,神色卻儼然是若有所思,沉吟不語,似乎是在斟酌某個極大的關竅。侍立在側的宮人與重臣們識得輕重,垂首斂衣而退,連呼吸都不敢稍有聲響。
天子之所以在區區名祿上反復糾結,自然不是嫌棄太學生們的態度所謂朝廷以名利為餌,要是士子們當真雄圖壯志而視功名如糞土,那恐怕才是令公卿們晝夜難眠的心腹大患;但士子們追逐實利之心居然如此精粹專注,竟爾能克服算學中種種艱難,臻至這樣絕高的境界,卻無疑是印證了他先前聽聞過的種種議論。
皇帝覆手在后,漸漸回憶起了與天幕之間門那些玄之又玄而難以言喻的交流,隱約有所領悟。
數日以前,天音曾為皇帝講述過某些極為奇異而玄深的理論,試圖闡釋什么“華夏文明的脈絡”。大概是顧及聽眾那點薄弱的基礎,所以解釋得尤為深入淺出簡單粗暴。整場講解中甚至都沒有觸碰什么專業術語,而是徑直以某個奇異的風俗開場。
以天書所言,在后世中原的華北地區,有所謂“曬龍王”的傳統。據傳,只要當地久旱不雨,農夫百工便會以重禮祭祀龍王與關圣,祈求雨露甘霖;而再三祈求后仍不下雨,農夫們便會直接將神像推倒拖到野外,經受烈日暴曬狂風吹打;如若還不識趣不肯降雨,那干脆便是斧鑿鞭捶一齊上陣,從上到下將龍王爺痛毆一頓,非打到它降水不可
當然,這份待遇也不是龍王爺獨享;真到了萬不得已情勢所迫的時候,不僅僅是小小的龍王,即使當地城隍土地灶王爺,乃至三界蕩魔大帝關公關云長等,統統都是要被廟外曬一曬太陽,所謂紅紅臉出出汗,免得尊神們在天上歆享香火太久,忘了人世間門的苦惱
所以,什么是四海八荒,不養閑神吶
自然,天書敘述這份民俗文化,并不僅僅是開闊皇帝見聞而已。這些求雨的風俗雖爾粗陋且迷信,但卻恰恰映射出了由下而上,根植于文明骨髓的底色某種強烈的、不可掩飾的實用主義。
什么是“實用主義”皇帝并不明白這后世的術語,但也能從求雨儀式那離譜的作為中猜測一二。中原百姓為龍王塑金身、供香火、勤祭祀,真是因為信仰龍王這位神祇么不,他們種種的殷勤,不過是因為龍王能布施甘霖,極為“有用”而已積年的供奉與香火,與其說是出于信仰的奉獻,倒不如說是給龍王爺開的工資。
可一旦龍王爺沒有用了呢那么中原的百姓,虔誠淳樸不惜以身家供奉神明的百姓,拋棄這些高高在上的尊神比拋棄一根雜草都更容易。他們鞭打龍王鞭打城隍時,可絕不會有任何的心理負擔。
推而廣之,這種“實用主義”的信仰,難道僅僅是對龍王爺而言么自開辟以來凡數千年歲月,中華文明曾經對許多理念許多觀點許多意識形態都表示過相同的“虔誠”,但以后者觀之,這種虔誠多半是如百姓拜龍王一樣的虔誠;之所以傾心信奉而執禮端肅者,不是因為執著與狂熱,而是因為這套玩意兒真的“有用”。
可要是這玩意兒突然沒有用了呢
對這種實用主義的態度,感觸最深的大概就應該是儒家。自天漢以來上自朝廷下自庶民推崇孔孟無所不至,兩千年時光里諸位賢人高士兀兀窮年,將整個儒家體系拔高到無以復加的地步。這樣長久堅定的真誠信奉,篤定不移的敬拜供養,無怪乎會給西洋人留下一個“儒教”的印象信奉如此誠摯,又與宗教何異
然而,儒學當真有了如“宗教”一般不可質疑的地位么當這一套學說如日中天,尚且可以維持封建時代華夏鼎盛國力之時,或許還看不出這舉國上下一致虔信中的紕漏;但整個封建時代都已風雨飄搖,而儒學大師們再也無力抵御堅船利炮時,那所謂的虔信才真正露出了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