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不必說,以至尊那百折不撓、莫可阻擋的心志,一旦確定變革的方向,便再不回留任何反悔退縮的余地;為了彰顯此斷然之決心,也必定要身為天漢儲貳的皇太子出面做事表態,以此平息朝野一切可能的疑慮與窺伺要知道,皇帝不可游說便寄希望于太子,那可是歷代士大夫的慣伎。
歸根到底,有天幕殷鑒在前,天子真要將變革推行到底,必不會容忍朝堂上出現如趙宋末世王安石變法一般的景況,所謂顛來倒去翻煎餅,來來回回轉石磨;北宋數十年間由熙寧變法元佑更化而至紹圣紹述,三次翻案地動山搖天下鼎沸,甚至間接引出了輕佻散漫昏庸無能的道君皇帝,在各種意義上都是亡國之爭。而為避免此亡國之爭,皇帝的手腕恐怕會相當之堅決,乃至酷烈
某種意義上,他們這些老臣而今的日薄西山、氣息奄奄,倒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一念及此,汲太傅悠悠再嘆了以口氣。
讓太子加一加擔子吧,有些事也該讓東官擔起來了。他平靜道。
皇帝的動作一向是雷厲風行,果斷激烈而不留絲毫余地。當年十月中旬,霍去病于隴西邊陲料理西域事畢,以欽使的身份折返長安;在返程時冠軍侯一反常態,謹言慎行小心行事,不但收起了一切儀仗車馬,還遣散隨從打疊衣料,僅以單車匹馬奔赴關中,謙虛
低調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如此大違本性的作派,正是出自丞相公孫弘的叮囑。公孫丞相人老成精,早就料到自己與冠軍侯汲黯等人的這番翻云覆雨必然激發圣上的不滿,因此特意暗示霍去病在料理邊境事務以后低調行事,以此聊表惶恐不勝而席蒿待罪之意,降低至尊被欺瞞后的怒意。
不過,縱使是機關算盡略無遺策的老官吏,也委實不能預料圣上的決心。霍去病由隴右行至京畿一帶,在長安城郊接到了皇帝派遣使者送來的詔令并非是隨心所下達的中旨,而是丞相與御史大夫一起副署,等同于朝廷留檔背書的正式詔諭;諭令中洋洋灑灑盛贊冠軍侯不勞一兵一卒而平定西域的盛大武功,并以此殊功特加冠軍侯食邑千戶、賜金百斤,擢為驃騎將軍,得預機務。
如此榮寵非常,驟然而至,霍去病受寵若驚之余,更多的則是不可理喻的茫然與呆愕皇帝固然有一時上頭的習慣,但絕非隨心所欲賞賜親信的昏庸君主;他或許會給予心腹愛臣以超常規的拔擢,但毫無疑問,一切超常的拔擢榮賞與恩賜都需要臣子們以千倍百倍的功業奉還,而絕不能容忍任何的尸位素餐、辜恩溺職
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嘛。
而以冠軍侯的自知之明,僅僅平定西域動亂,顯然是不足以抵償這高昂得超出預料的賞賜的爵位賞金還在其次,二十余歲的少年將軍便能榮膺特進入朝議論機要,那簡直是當年高皇帝招攬淮陰侯的待遇;可皇帝又是有如何的期許,才能賞賜下如此驚人的前途呢
這種種的詭秘委實令霍去病迷惑不解,但更為詭異者,卻是宣旨的人選至尊不知是有何用心,居然千里迢迢,將公孫丞相的長子,山陽太守公孫度調入了京中,特意承擔這份向冠軍侯傳話行賞的差事
而公孫度宣讀旨意已畢,卻環視左右屏退隨從,而后搶步上前,一把抓住了霍去病的手;大抵是時間極為緊迫,公孫太守甚至無暇解釋前因后果,只是低聲開口,迅速說出了自家老父再三囑托,一定要轉告給霍去病的話
第一句是“陛下一定要變法”,第二句是“陛下恐將用事于朝鮮”
這兩句話雜七雜八,毫無聯系,聽得冠軍侯微微一愣;長久以來作為武人的心態難以轉變,下意識覺得變法與否似乎與一個將軍牽連不大,最關心的還是對外的戰事,于是出乎武將的本能,冠軍侯自然而然的開口
“平定朝鮮的
事,朝廷早有定議,小子何敢辭讓只是不知丞相見教,是否知道陛下的心意,何時要復此遼東漢家故地呢
所謂當仁不讓于師,在此開疆拓土底定武功的大事面前,霍將軍也不必謙虛退讓了。出乎意料,公孫度居然搖了搖頭。
不知何時。”他簡潔復述老父的叮囑“雖爾必有一戰,但還是越晚越好。
這句話委實是不可理喻之至,震得霍將軍都微微瞪大了雙眼,錯愕驚異,不能自已所謂兵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事前再三籌謀預備,猶恐不及,怎么能如此輕窕隨意,以一個“不知何時”來搪塞敷衍再者,皇帝并非不通軍務的昏庸之主,既然已經下定征伐遼東的決心,又怎能推三阻四,拖延到“越晚越好”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