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昏暗,淫雨霏霏。
黑紅云層如魚鱗般鋪開,沉沉壓向龜裂的大地,成片枯死的老樹在雨中噼啪燃燒,迸出萬千金色的流螢。
狂風驟起,火勢愈漲,頭頂千疊云海散開,泄出一線雪白天光。
于是長長短短的影子斜映在西邊高高的白骨堆上,骨堆下通紅的溪流一直綿延到大火燃燒的林中,樹下還未燃盡的枯枝嘩啦啦地被卷至空中,像是落著一場灰色的大雪。
數十只黑漆漆的烏鴉站在林子盡頭的孤墳上,滿是死氣的眼睛里倒映出一抹鮮紅的身影。
謝慈一襲紅衣站在碑前,長風凜冽,吹動他的衣袍獵獵作響,雪白的龍骨散落在他的身后,龍珠就在他的腳下。
他低頭看向腳下的龍珠,剛一彎腰就咳嗽起來,他不記得自己在這生死境中廝殺了多久,身體中的臟器大都破碎,每次咳嗽的時候都有帶著血沫的碎肉被咳出。
謝慈將剩下的丹藥囫圇吞下,大概是五臟碎得太厲害,吃完后只覺得胃燒得厲害,再沒半點效果。如今連呼吸時都帶著嗬嗬的聲音,讓他想起了小時候冬天他在破廟里聽到的北風撲打窗欞的聲音,那聲音著實難聽,謝慈嫌棄地蹙起眉頭,隨手點了身上的幾處穴道,惱人的聲音消失了,他卻吐了一大口血出來。
謝慈扶住石碑,緩緩坐下,他撿起地上的龍珠,龍珠表面倒影出他蒼白的臉,他望著那張臉,有些出神。
天地開辟之初,混沌化作異獸作亂人間,遭到天神追殺,日夜不停奔襲了十萬里,最后力竭而死,死后它的肉身化為生死境,天地間的至善至惡至陰至陽之氣都交匯于此,此地成為世間最為險惡之地。
進生死境者向來九死一生,至今都沒有人在進到骨窟后還能活著從里面出來。
謝慈來這里倒也不是活得膩味,想要感受一下找死的快樂,他來生死境的原因還要從一個傻子說起。
那傻子原本也是很體面的,根骨奇絕,修煉刻苦,年少有為,振臂一呼就有八方好友響應,只是這兩年來不知道是不是修煉出了岔子,腦子越來越不靈光,以至于被個美貌的狐貍精騙身又騙心,跑到人家的祖墳去耍,后來大概是跟里面的祖宗們耍出感情了,便想親自到下面與那些個祖宗們切磋一番。
據說那狐貍精把他從墳圈子里扒拉出來的時候人就只剩下一口氣,狐貍精為他找了許多大夫來,可大夫來了也是束手無策,最后還是鬼醫陶夢卿路過,出了個主意,說如果能以生死境里的龍珠為藥引,或許能救下冤大頭的性命。
狐貍精有點良心,但是不多,她知道生死境不是尋常之地,以她目前的修為進去等于是自殺,于是一扭頭來到蒼雪宮,請求謝慈出手幫忙。
一般情況下,這種事對謝慈來說不過一樁茶余飯后的笑談,他若是來了興致,不僅要嘲諷那傻子腦子不好使,還要讓人將此事編成話本,傳揚出去賺點靈石,然而不太巧的是,那個傻子是他的師兄。
謝慈笑不出來了。
他名字是有個慈字,可這個字與他這個人委實沒有多大關系,“兄友弟恭”“相親相愛”“情同手足”這類詞他聽都沒聽過,在渡弱水的時候,謝慈就一直在想,他為什么會到這里來,然一直到了生死境中,他仍沒有想明白。
明明在蒼雪宮的時候,他已經言語刻薄地拒絕了那只狐貍,保證那只狐貍再提起他的名字都要咬牙切齒的。
可最后,他還是來到了這里。
云層再次將日光完全遮蔽,黑暗吞噬了這里的一切,獵獵風止,群響畢絕,天地寂然。
謝慈將龍珠收好,想要起身,可是他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那只撐在石碑上的手,頹然滑落。
他低下頭,許久后才有些遲鈍地轉過身,打量四周,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不遠處的一截斷劍上,那劍是紫金的吞口,寶石目盯,劍鐓綴著紅色的流蘇劍穗,謝慈垂眸盯著那劍看了許久,劍柄上刻了一圈淺金色的花紋,像是他的名字。
他又咳了一聲,身體里的內臟仿佛隨著這聲咳嗽一起碎裂,斑斑點點的鮮紅落在地上,謝慈歇了一會兒,俯下身努力伸出手想要將那斷劍拿回來,最后也只是虛虛握住那劍柄,他拿不動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