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來。”盧植依舊干脆。
“老師,”公孫珣直起身子認真問道。“今文古文之爭延續近三百年,前一百余年倒也罷了,這后一百余年,古文兼容包蓄日漸做大,今文卻抱殘守缺愈發不堪,這些事情人盡皆知,可為什么三百年間古文卻始終不能成為主流官學呢?甚至想在其中取得一席之地都難!其中到底是什么緣故?”
盧植瞇起眼睛,目視自己的這個學生良久,這才開口道:“你覺得是什么緣故?”
“我一開始覺得是今文派中的公羊學說太過強橫,以大一統思想與天人感應之說壓服住了整個古文派。”公孫珣坦誠答道。“但是后來才知道,這些年古文派兼容包蓄,已經主動的吸收了這些東西。而既然如此的話,僅憑周公地位高低、《春秋》是否為元經這些爭議,恐怕是攔不住古文派的。換言之,攔住古文派絕非是學術……”
“那是什么呢?”盧植不以為意的問道。
“自然是人了。”公孫珣昂首答道。“我朝世族多以經學傳家,而一旦家族發跡則世代為官,如袁家四世三公,楊家三世三公就不再多說了。便是朝中其他超品大員,又有哪個不是家傳的今文經傳呢?如河南尹朱野,家中四代名臣,他曾祖父朱暉起于亂世,靠的是個人德行與才能坐到了總攬朝政的尚書令,但是朱野的祖父朱頡就已經開始修習儒術了,敢問老師,約百余年前,當初尚書令之子修儒的話,他修的難道會是古文嗎?若是古文,何以代代相傳為宛洛巨族?老師,我的意思是說,這王莽事敗,乾坤重整,距今已有一百五十余年,作為官學的今文怕是已經和朝廷中樞的世族糾纏成一體了。”
盧植默不作聲。
“甚至還有我另外那位老師劉師,”公孫珣看到對方并不反駁,語速也不禁加快了些。“我不是要背后議論尊長,而是因為之前這些日子常在他身旁,所以從他身上說起更清楚些……盧師,如今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我那劉師遲早要位列三公。為什么呢?一來自然是家世,他祖上就以家傳的《韓詩》做過三公之位;二來,還不是因為他本人做過帝師?可說到帝師,當日朝廷為陛下選拔三位帝師時,如果不從中樞世家中選,難道還能從在野的古文派大儒中選?老師,古文今文之爭,非在學術,實在是朝廷高位之爭,您一定要慎重!”
“可我并未有斥退今文的想法。”盧植表情淡然,但儼然已經認可公孫珣的說法。“我所上書的,只是求將古文列為官學而已,或者說,只是為古文求一席之地罷了。再說了,如今古文大勢所趨,想來朝廷諸公也不會宥于出身而無視吧?”
“恕學生無禮。”公孫珣鼓起勇氣繼續道。“老師如此想法,無異于掩耳盜鈴罷了!對這些宛洛今文世家而言,高官顯位乃是家族延續的依仗,就算是半個也不舍的讓出去的,何況是朝著大半個關東的人才開口子?”
“如果照你所言。”盧植正色反問道。“朝廷中樞諸公沒有半點讓步的意思,那我一個古文派名儒,怎么就被征召為了博士呢?”
“老師。”公孫珣忽然忍不住笑了。“敢問您是為何,又是何時被征召入朝的?”
“我是在建寧元年,也就是今上登基那年上書大將軍竇武,勸他不要濫爵,因而為朝廷諸公所知的。”盧植不假顏色的答道。“至于被征召為博士,則是建寧二年的事情了……”
“而這中間恰好發生了九月政變,大將軍竇武被殺,宦官獨大!”公孫珣毫不客氣的接口道。“我在洛陽與本地士人交游時,聽他們講過,當時宛洛之間血流成河,人頭滾滾,接著二次黨錮,大獄興起,又人人自危!老師,當時朝廷諸公連自己的性命都要保不住了,又哪里還會想什么官位?這時候他們想起在地方上勢力強大的古文派大儒,不是為了別的,實在是缺少替他們頂刀子的人!此時做個樣子,臨時拉攏一下又何妨?再說了,老師出身涿郡范陽,與當今圣上出身的河間國相距不過數十里,勉強算是陛下鄉人,把老師召入朝廷,陛下想來也會高興的,宦官們既不好攔,也不好下手……所謂一舉多得,可如今呢?”
“如今又如何?”盧植面無表情的質問了一句。
“如今圣上已經親政,”公孫珣此時已經鼓足了勇氣,所以完全無視掉了對方的態度。“宦官與士人之間的局勢也已經算是勉強穩定,那朝廷諸公恐怕就用不到老師和山東河北的諸位了吧?既然用不到了,又怎么會愿意繼續施舍官位呢?”
“朝廷中樞的諸公……在你眼里都是這種人嗎?”盧植的表情依舊很淡然,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大儒都有這種養氣的水平。“將中樞外的人物當成防雨的蓑衣,雨來時穿在身上,天晴時就扔在滿是蛛網的雜物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