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又是什么胡話?”袁紹干脆從榻上赤足站起身來。“自古以來沒有聽說誰內部分崩離析還能爭奪天下的……這就好像大河向前,只能匯集支流,才能東行入海,哪里有分流還能通暢的說法?”
“說胡話的不是袁車騎你嗎?”坐在榻上不動的許攸不以為然。“你見過分流的大河嗎?既然已經合流,哪里又會分流?”
袁紹光腳踩在地上,一時怔住。
“上善若水任方圓。”許子遠繼續娓娓道來,并難得正色。“一旦合流想要分開就不是那么容易了,而且本初以為彼輩能匯集到你這條車騎將軍的大河里是因為他們想匯嗎?只是因為他們天生屬你這條大河,走不脫而已。這個道理,就好像大河各有水系一般,地理水文擺在那里,各有所屬,強行改道并不能動搖水文根基。如公孫文琪先發制人,《求賢令》只求來小貓小犬三五只,卻已經表明了心意;河東坐談,只殺了一個王匡,卻也定下了殘民者死的律條;非只如此,其元勛與軍中大將多出身寒微之人,昌平屯田講學數載,卻也攢了數百官吏,鋪陳到了鄉里之中……那我問你,如此情境,像陳宮、辛評、崔鐘、郭圖等世族、豪門欲求進取,是要來投你呢還是投衛將軍?你與文琪,看似都是長河不斷,卻宛如大河、長江一般,各有所屬,絕難相通的。”
袁紹心中漸漸恍然,卻還是有些疑慮:“子遠如此說來,倒是別有一番道理……只是子遠,屬下亂成這個樣子,總是不好的吧?而且今日你我交心,我也與你直言好了——若是讓這些人肆無忌憚起來,那將來我又何以自處?”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許攸復又攤手而笑。“本初你剛剛也說了,公孫文琪十年經營,早已經摸清了自己與北地的脈絡,然后順勢而下,天然成河。而你呢,倒像是這黃河故瀆一般,水系駁雜,泥沙俱下,以至于常常漫堤生災……但水再混、災再多,攔得住滾滾大河入海嗎?大不了,等將來大勢已成,再學王景重鑄金堤、重整河道便是……如今的關鍵,只是要搶在公孫文琪之前,率先聚水入海,以成大局而已。些許駁雜之事,都是可以忍一忍的。而且道理相通,于那些人而言,除非遭遇極境,或者本初你逼迫太守,否則極難叛離。”
“子遠這個道理我今日又受教了。”袁紹怔了半晌,終于是重重點頭。“這就譬如光武成事后再度田,高祖定鼎后再削諸侯……不都是一回事嗎?”
“僅此而已嗎?”許攸捻須冷笑。
“怎么會僅此而已呢?”袁紹當即醒悟,復又跟著笑了起來。“日后度田,今日便要多多賞田;日后削弱諸侯,今日便要狠狠分權……而子遠的意思我也已經明白了……唯獨財貨我是不好意思收回來的,所以此時多多與你賞賜便可!”
許攸笑而不語。
話說,君臣二人閑話一番,倒是讓袁紹心中豁然開朗——公孫珣重民且自握強權,可天下的權柄就那些,上下一重,中間的自然就少了,那么不愿意忍受這種格局的人也就自然匯集到了他袁紹身邊,而他只要放權放利給這些在公孫珣處得不到足夠好處的人,便理所當然能夠團結起來這些人。
其實這年頭,強說什么世族豪強有什么階級覺悟是胡扯,但是基本的道理擺在那里,歷史規律、階級特色也擺在那里,智者窺的其中一二,稍作解讀,卻是尋常之事。
前有荀悅窺破世族壟斷仕途,豪強壟斷經濟,今日有許攸這個貪利之人以利論天下人心,都是所謂雖不中亦不遠了!
于是乎,二人說的入巷,一直談到三更時分,袁紹方才兀自熄燈躺下,而許攸受了數十鎰黃金賞賜,也是得意而歸。與此同時,便是心中郁悶的崔巨業、陳公臺,也在輾轉反側后,分別在左營與中軍處各自臥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