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什么心性呢?”公孫珣沒有看賈詡,而是繼續望著身前的濮水蹙額以對。
“主公的心性有很多世人皆知的特征,但臣以為曹孟德此計乃是抓住了其中兩處要害,才得以計成。”賈詡面不改色,沉聲以對。“一個是主公生平喜大戰、決戰,總希望畢其功于一役;另一個卻是主公生平不愿負人!”
公孫珣立馬不語,周邊義從、幕屬,還有早就趕到的張遼等將領卻紛紛驚愕,便是荀攸都忍不住看了一眼賈詡,只是后者這次沒有心有靈犀之舉而已。
“生平不負人也是弱點嗎?”公孫珣停了片刻,方才低頭看向身前之人,認真以對。
“不是弱點,而是天大的優點!”賈詡繼續在馬前揚聲以對,居然是難得激昂之態。“主公能成今日之事,天下人多有議論,有人說是因為主公善戰無敵,可比昔日西楚霸王,鋒刃無匹;有人說是因為主公家資豐厚,又出身邊郡,所以一起兵便有邊郡名騎傍身,軍資無憂,所以先發居上;還有人說是因為主公文武并重,智勇兼備,以邊鄙出身猶然能駕馭民政,以武事起家猶能革鼎新政,堪稱全才;甚至有人說,主公乃是上古神仙轉世,合該受天命為天下事……但臣以為,主公能成今日局面,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主公生平都在盡力不負人,唯此而已!”
言語間,載著楊俊與夏侯淵的尸首的小船到了河中央,蕩漾了一河夕陽,引得恰好又抬頭的公孫珣一時恍惚,而賈詡的言語卻在繼續之中。
“昔日主公初為任一將,為不負千余棄卒,便不惜迎面去攻彈汗山;初為任一縣,為不負一縣之人,便要以一縣之任而為一國之事;而待到任一郡,見黃巾咋起,便已經要不負天下了……”賈文和侃侃而談,言之鑿鑿,在周圍人眼里,這位公孫珣極為倚重的軍師今日之言語似乎比之前數月其人在軍帳中說的中數還要多一些。
“而凡近二十載,主公傾力所為者,難道不正是盡力不負人,不負己,不負天下嗎?”
“不負己,所以持身至此!”
“不負人,所以半個天下的豪杰從主公至此!”
“不負天下,所以才引得主公引大軍數萬,穿并州,叩三輔,誅除董卓;又引大軍十萬,戰梁期,渡界橋,逼殺袁紹;再引大軍數十萬出鄴下,下白馬,臨濮水至此!”言至此處,賈詡俯首而對,語氣終于緩和下來。“而這卻偏偏是主公中此計的根本了……就是因為主公生平盡力不負人,所以才從心底難以相信,夏侯淵居然是個棄子!是曹操為了釘住主公而刻意留在延津的誘餌!所以,臣想提醒主公一言……主公既然行二十載至此,之前多少壯士尸陳沙場,多少人魂歸西天,此時身后多少河北士民百姓,多少隨行英杰勇士,又豈能相負?從今往后,還請主公扔下多余雜念,與曹操傾力一戰,方能繼續不負天下!”
“說的好!”公孫珣終于凜然起來。“我一直說軍中驕嬌二氣太過,卻不想真正驕嬌者正是我本人,上行下效,方至于此……若非文和將我罵醒,我幾乎要誤大事!”
“臣慚愧!”賈詡面色早已恢復如常。“這種事情,若非主公自己醒悟,臣便是想提醒又怎么會有作用呢?而且主公以不負人得中曹操之計,臣身為人臣,又何嘗不在憂慮中反而感到些許欣慰呢?若非當日主公連臣這個西涼邊鄙之人都不愿負,履臣生平之夙愿,使臣得以輕身相隨,那以臣的為人,又怎么會有今日這般當眾當面之直對呢?”
“總之,這些日子辛苦文和,還有公達了。”公孫珣緩緩頷首,然后下馬握住了賈詡之手,以作感激,卻又搖頭而對。“不過依我看,即便是以文和之智,其實也少說了一件關于人心之事……”
賈詡抬起頭來,倒是不以為意:“人心之事,千變萬化,哪里是真正能窺破道盡的,至于曹孟德其人,在下并未真正相見,所以不敢置喙,想來還是主公更懂彼輩一些。”
“不錯。”公孫珣握著賈詡之手,緩緩以對。“正是曹孟德……其實,曹孟德何嘗愿意負了夏侯淵與丁斐這種至親骨肉一般的人物呢?只是正如我既然至此,便不能負無數河北之眾,不能負無數亡人一般,他既然至此,又豈能負了其人身后數十萬大軍,負了其人一路行來所經所歷的無數尸骨亡人?今日局面,無外乎是我握有主動,能夠從容一些,而其人陷入絕境,卻只能拿至親骨肉來求不負大局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