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澤聞言,居然沒有意外,只是平靜招呼崔琰那名老仆上前:“老丈,你家主人有何言語?”
“回稟車騎將軍。”畢竟是崔琰隨身多年的仆從,說話居然有條不紊。“我家主人只有兩言,一則謝過車騎將軍多次誠心照顧;二則,是要老朽轉告將軍,他不愿意降,不是因為對燕公心懷耿耿,也不是擔心燕公會容不下他,而是離開北面太久,將來燕國的天下他這等舊時士人,著實不知該以何等身份立足……而他今日投江,也不是什么殉死之意,乃是亂世如渡河,著實辛苦,臨到江畔,雖然也可茍且,卻已然力盡,著實不愿再走罷了。”
京澤終于動容。
江水東行不止,這位大漢車騎將軍立于江畔,久久不語,而等到回過神來卻已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而眼見著身前崔氏老仆仍在俯首相對,其人不由懇切相詢:“老者可有去處?”
“車騎將軍無須為老朽勞心。”崔氏老仆緩緩而對。“仆雖區區孑然一人,可北面崔氏尚在,且在城中靜待,等此地戰事平息,自可收拾主人遺物,往歸清河老家。”
京澤即刻頷首,卻是兀自上船去了。
而等到他乘船逆流而上,往歸三江口,更是有條不紊,先是給韓銳寫了信,讓袁皇后隨身攜帶,并親自送后者帶著一個假子順江而下與天子匯合。隨即,又喚來自己妻子袁氏,帶著包括那皇子,也就是呂布遺腹子在內的十幾個孤兒一起,攜帶一封寫給故友杜畿的書信往北面安陸方向而去——他知道徐公明為人謹慎,又是個軍紀極嚴之人,再加上這封給杜畿的書信,自己妻子還有那群收養的孤兒在彼處絕不會出錯。
等到一切妥當,其人又等了三日,約莫著妻子、天子一行人都已經來不及追索,這才發信給上游沙羨韓義公處,讓后者順江而下,來接管漢室朝廷的最后一支兵馬。
而信函發出以后,當日晚間,京有喜復又釋放了執金吾李邵,將兵符軍令一應委之,然后仿效崔琰那般,行船江心,飲酒之后,從容著甲投江,一去不回。
沒有與李邵促膝長談,不是對方不配什么的,而是沒必要。
至于尋死的理由嘛,太多太多了……譬如之前為了那個孩子對漢室、對燕國的雙重負罪感;譬如做了這么久的間諜,回去坦露身份只會成為史書笑柄;譬如想用自己的死換來燕公對小天子與‘皇子’的饒恕,這點京澤相信公孫珣一定會懂,也一定會同意。
但是,這些理由也都不是理由,真要腆著臉活下去,還是能活的。最主要的一個理由,卻還是崔琰說的更透徹一些——人生如行路,而亂世卻更艱難,宛如負重渡河。
而所負的道德、倫理、利益、價值、性命、人心、功業,這些東西對于天賦并不是很出色、性格也有些幼稚的京澤而言未免太過沉重了,而他偏偏不自量力,想要多負多得。
故此,行至于此,哪怕對岸就在眼前,他也已經疲憊不堪了。
正所謂:行百里者半九十,負重渡河者多溺于岸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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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松之案,及漢末,楊彪、京澤負漢室之任,河北全覆而走之中原,中原全覆則走之江夏,江夏不存則出帝而降自死于江水。后人或笑二者迂拙,皆徒勞亡于三江口。不知時局至此,已萬無可存之理,楊、京二忠,亦不過吾盡吾心已耳。俗語有云:‘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不亦可乎?”——《典略》.燕.裴松之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