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素聞言卻有些發怔。
她想起徐子凌的手,她見過那雙手握筆,見過那雙手翻書,也見過他握劍,但她常常會忘記,他原也有鋒利如刀刃般的底色被收斂于那副清癯端方的表象之下。
正如苗太尉所言,他是那么了解胡人。
知道胡人佩刀的習慣,知道胡人行走的姿儀,知道胡人的草場有多遼闊,牛羊有多難得就好像,他真的去過那里似的。
“也許吧。”
最終,她輕聲回應苗太尉。
若那胡人還活著,少不得還要咬住苗太尉不放,幸而那年輕公子對那八人都下了死手,以至于八具尸體抬進夤夜司,夤夜司使尊韓清卻什么也查不下去。
苗太尉今日借蔡春絮之名請倪素前來,便是想知道當日助他逃過此劫的人究竟是誰,哪知道這番話談下來,他是越發糊涂了。
夜已深,苗太尉也不好再留倪素,請二兒媳蔡春絮將人送走后,他一個人又在亭中坐了一會兒。
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貞攜帶一身寒氣從宮中回府,一身甲胄還未脫,見父親在亭中獨飲,他走上前才發現苗太尉往嘴里灌的哪里是酒,分明是茶。
“爹,倪小娘子如何說的”苗景貞解下佩刀放到桌上,一撩衣擺在苗太尉對面坐下。
“她說與那人并不相識。”
苗太尉吐了茶沫子,“要說她說了謊,可她又何必說謊哄騙我”
“丹丘意欲增加歲幣,您才上了拒絕給丹丘歲幣,并主戰的奏疏,想不到立刻便有人借小叔之事,引您上鉤,”苗景貞的臉色有些不好,“還是用一個胡人來加罪于您,這是存心侮辱您。”
“還望爹往后三思而后行,不要聽見小叔的名字便什么也不顧。”
“還不是因為信中提及了雍州的事,你也知道你小叔是死在雍州,可我當時身受重傷不在邊關”
苗太尉一改平日里那般爽朗的模樣,顯露出幾分沉郁,“景貞,你小叔死的時候,才二十來歲,連媳婦兒都沒娶呢,我如今倒是有你們兩個兒子,還有兩個兒媳在,可他的尸骨卻被胡人的金刀砍得什么都不剩,我如今,也僅能給他立一個衣冠冢。”
“就因為送來的信上說小叔之死另有內情,您便亂了方寸么”
苗景貞無奈,“爹,當年的軍報還在,那些從雍州回來的官員也都在,便說那蔣御史,他也是從雍州回來的官員中的一個,誰都知道,當年丹丘將領蒙脫以青崖州徐氏滿門性命相要挾,使罪臣徐鶴雪領三萬靖安軍投敵,而蒙脫出爾反爾,將徐鶴雪的三萬靖安軍屠戮于牧神山,若非小叔以命死守雍州城,只怕等不到援軍,雍州城這個軍事要地,便要落入丹丘胡人之手了。”
“徐鶴雪”這三字從苗景貞口中說出,苗太尉的臉色立即陰沉下去,他一手攥著茶碗,竟生生將其握成了一把碎瓷片。
“老子”
苗太尉啞聲,“老子當年若早知他是這么一個沒血性的人,就該讓他滾回云京,何如由他貽害大齊”
若在云京,他也許還能做他的少年進士。
身在廟堂,也比身在沙場要好,
至少不必在風沙血影里迷失自己,從天之驕子,到一敗涂地。
天色濃黑如墨,點綴幾顆疏星。
倪素入太尉府中時天還未暗,因此她手中此時提著的這盞燈也不是自己點的,她穿過熱鬧的街市,走到無人的靜巷,一直有淡霧輕拽她的衣袖。
她蹲下身,從懷中取出火折子,打開燈籠,將里面的蠟燭吹熄,又重新點燃,一捧火光搖搖晃晃,倪素抬起頭,看見不遠處有個小孩兒在家門口歪著腦袋看她怪異的舉動。
那個小孩兒忽然朝她露齒一笑,隨即將手中的雪球拋向她。
然而雪球沒有砸到她便被淡淡的寒霧化成細碎的雪粒子落在她的腳邊,那小孩兒瞪大雙眼,像見了鬼似的,轉身被門檻一絆,栽進了院門里,發出嘹亮的哭聲。
倪素忍不住笑起來。
“徐子凌,你會嚇人了。”
她說。
淡霧輕拂她的袖邊,化為一道頎長的身影,他是依附著她的,從頭到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