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學士,你怎么在這兒睡著了”裴知遠伸手拍了拍賀童的肩膀,“孟公在這兒呢,你快醒醒。”
賀童聽見“孟公”兩字,他睜開眼睛,一回頭果然看見孟云獻正坐在旁邊,他立即起身朝孟云獻作揖,但他如今這般模樣卻算不得體面,因為窩在椅子里睡覺,官服都有些皺皺巴巴。
孟云獻看他胡須雜亂,“你這胡子怎么不剃一剃”
“這幾日除了忙老師的喪事,我還在整理老師交給我的詩稿,便忘了這些事。”賀童的嗓音有種熬過大夜的啞。
“你再是個年輕人,也不能這么熬,崇之也不想看見你如此不珍重自己。”孟云獻說。
聽孟云獻提起老師,賀童不免眼眶發澀,他喉嚨動一下,抬起頭看著孟云獻,“孟相公”
“您可知,老師讓我整理的詩稿,是誰的”
孟云獻一頓,“不是他自己的嗎”
賀童搖頭,“不是。”
“是徐鶴雪的。”
這個名字,曾被他寫在自己的文章中,被他一筆一劃地歸于糞土,賀童迷惘地望著孟云獻,“孟相公,我曾恨他,若非他叛國,我的老師不會被流放,我的師母師兄亦不會死在流放路上可是,老師他臨終前要我整理的詩稿,是徐鶴雪所有的詩文,都是老師親手默的。”
“我想請問孟相公,老師所言”
賀童想起那日的刑臺,想起從旁人口中聽來的,老師在斷頭臺前的那番話,他喉嚨艱澀,忽然啞聲。
“你應當了解你的老師,若無實證,他必不會下此斷言,”孟云獻接過話來,又沉默片刻,窗外明光落在椅子的扶手上,他垂著眼簾盯著看,“賀童,你老師的確是受他牽連才會被流放,但在此之前,卻是你老師與我,先害了他。”
此話一出,賀童立時心頭一震。
“當年崇之與我推行新政,不但在朝中樹敵無數,更為宗室所恨,我與崇之為武官提權,在當時便被吳岱之流大做文章,使得在邊關的徐鶴雪受多方掣肘,如今雖尚不知當年害他與三萬靖安軍受冤的人是誰,卻也很難說,其中沒有我與崇之的原因。”
孟云獻的哀慟幾乎要碾碎他的心肺,為張敬,也為當年那個遠赴邊關,一去不回的少年將軍“賀童,聽你老師的話,好好留存住徐鶴雪在這世間最后的一絲痕跡吧”
倪素之前治好了張小娘子母親的病,這兩日,張小娘子又與同在一個巷子住的鄰里說起她,那婦人便上門來請倪素治病。
倪素一連幾日都去婦人家中看診,她將那團光放在自己隨身的藤編小藥簍里,即便是白日里,她出門便會提上一盞燈,也不管旁人異樣的目光。
“青天白日,小娘子為何提燈”
那婦人的兒媳送她離開家門,到底還是忍不住問了聲。
“等人。”
倪素簡短地答了一聲,也不管那兒媳神情如何奇怪,她一手提著藥箱,一手提著琉璃燈盞,轉身往巷子口去。
藥簍很小,被她斜挎在身上,她時不時地總要看一眼里面的光,它還沒散,可也很淡,她每日都點很多的燈燭,也沒能令它變得更明亮一點。
徐鶴雪。
她想起他的這個名字。
十九歲的少年將軍在雍州服罪而死的那年,倪素才不過一兩歲,她兒時其實也聽過這個名字,說書人口中,他青面獠牙,兇神惡煞,投敵叛國。
倪素曾經對這個名字的印象僅止于此,但從孟云獻的那本雜記中,她讀到在所有罪惡加身之前,他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