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起來酒碗,碰了一下潘有芳的,笑了一聲,“不論我要怎么打,你都從不插手,朝廷問起,卻總是你在為我承擔壓力。”
“我與將軍在此共事,心中又都只有一個目的,”潘有芳也跟著笑,“那就是將胡人趕回他們的草原上去,再不敢侵犯我大齊國土,為此,我心甘情愿。”
少年將軍聞聲,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我絕不會讓你受朝廷責難,我要打的每一仗,都必須贏。”
“只要我贏了,他們就是有無數張嘴,也不敢輕易指摘你。”
少年張揚恣肆,仰頭飲盡一碗烈酒,隨即站起身來。
“將軍這是去哪兒”
潘有芳望著他的背影。
少年沒有回頭,清冽的嗓音隱含一分笑意,“懸星身上太臟了,我去給它洗個澡。”
寒風呼號,樹影婆娑。
院中巡夜的護院步履整齊,來來回回,滴答,滴答的聲音令潘有芳回神,他看見面前的這個人,殷紅的血浸濕了他原本潔白的衣襟,竹青的袖口濡濕,血珠滴落下來,就在他的面前,化為詭秘的瑩塵,點滴飛浮。
內知就在門外,影子落在門窗上,潘有芳發現外面的人似乎并沒有發覺正堂里的燈影滅了,甚至沒有人聽見他摔碎茶碗的聲音。
丁進從椅子上滑下來,身體癱軟。
“牧神山一戰,我試想過很多人,”徐鶴雪泛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十六年過去,這個人已經老了,“卻唯獨沒有懷疑過你。”
“潘有芳,我信過你。”
未經十六年的歲月消磨,他死在那一年,如今這副容貌也與當年如出一轍,潘有芳胸膛劇烈起伏,他嘴唇顫動,卻發現自己竟沒有辦法在這個人面前反駁一個字。
“將軍”
潘有芳喃喃,他一邊往后躲,一邊說,“是吳岱是他輕信日黎親王,是他給我設下圈套”
陰寒之意陡然臨近,潘有芳的聲音在被那只骨節蒼白的手攥住衣領的剎那戛然而止,他根本不敢對上那樣一雙眼睛,卻覺得自己的身體無法自控,飛浮的瑩塵便是束縛他的繩索,恐懼擠壓著他的心臟,他幾乎連呼吸也不能。
“給譚廣聞的假軍令,難道不是你讓杜琮送去的”
“是。”
潘有芳喉嚨發緊,附著在他身上的瑩塵變得棱角尖銳,浸透衣料,狠狠地破他的血肉,這種尖銳而灼燒的疼痛,令潘有芳渾身顫抖得更加厲害,“可是那都是吳岱逼我的是他用我親族的性命為要挾,我以為,我以為時間上來得及,所以”
“你親族的命是命,”
徐鶴雪的手扣住他的脖頸,指骨用力,收緊,“我三萬靖安軍將士的命,就不是命,是嗎”
因為動用術法,衣袍底下不知多少傷口皸裂,原本干凈嶄新的衣袍又染上斑斑血跡,他俯下身,“那么多人,因為你而背負叛國重罪,他們死在牧神山,無人收殮,無人在乎,這一切,都是拜你所賜。”
“你怎么敢”
怨戾之氣幾乎充盈徐鶴雪的胸腔,他周身的瑩塵像發了瘋似的鉆入潘有芳的血肉,折磨得他慘聲連連。
“他們之中,有人救過你的命,有人與你喝過酒,真心誠意的,叫過你一聲潘大人,我卻問你,原來在你心中,為我大齊護佑國土的這些將士,都是不足為重的螻蟻嗎”
他松開潘有芳的脖頸,站直身體,冷眼看著他在地上蜷縮,咳嗽,掙扎,看他被瑩塵折磨得翻來覆去。
“如果不是吳岱害我”
潘有芳渾身劇痛,他顫抖著聲音,“如果不是他我不會走到這一步我不想害您,我也不想害靖安軍我真的不想”
不知是疼的,還是這樁血淋淋的往事壓得他喘不過氣,他眼瞼濕潤,“將軍我真的不想。”
走上這條不歸路十六載,潘有芳殺了竇英章,棄掉杜琮,他走的每一步路,都如履薄冰。
他不信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因為他已經付出了代價,哪怕是忍著怨恨與惡心,與吳岱和平共處,哪怕是成為南康王父子的走狗,無論是誰,張敬或是孟云獻,又或者是如董耀一般的那些年輕的,天真的人,只要當今君父在,他們就只能閉嘴。
可是,
潘有芳無論如何都沒有料想過,有朝一日,他會遇見亡魂復歸。
他親手灌過啞藥的將軍,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
十六年來積攢的城府,心計根本不堪一擊,潘有芳只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冷透了,“即便是在邊關,我與將軍,也還是誰都逃不過朝堂里的爭斗。”
他的恐懼,他對于這位玉節將軍的愧疚,剜心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