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的時候,人已經渾身濕透。
昨夜整整一夜,當今的皇帝,她的阿耶,并未回過這座曾留載過她許多回憶的舊日王宅。
絮雨冷得嘴唇泛白,人幾乎瑟瑟發抖。她擦干了濕發,換一身衣裳,坐在房中一面雕花窗后,大半的身影沒在殘夜的暗影之中。
她打開一只梳妝用的黑漆奩盒,支起銅鏡。窗外透入的幾分曉色將她面顏映在鏡面之中。她的目光,漫落在鏡中人額前的那片疤痕上。
在她三歲的時候,有一天,阿耶應他幾位兄弟之請去往禁苑游獵,她定要跟著同去。阿耶哄她睡著后,溜出了門,誰知她剛沾枕就醒,又哭著追到門口。阿耶無可奈何,苦笑著下馬回來接她,她卻因跑得太快,絆倒在門檻上,額頭被地上一粒尖銳的小石子磕出個洞,血流得滿臉都是,哭得更是撕心裂肺驚天動地,阿耶心疼得不得了,當即取消出門計劃,在家陪了受傷的她好幾天。
也是巧合,她的那幾個叔伯在那一趟游獵中放松了警惕,竟抱怨起她的阿翁年老昏聵,對待兒子冷酷無情。
他們忘了,牽馬的奴子也有可能是阿翁插在他們身邊的耳目。就這樣,回來后,那一趟去過的幾個叔伯全部坐罪,因妄議謀反,受到嚴厲的懲治。一個被賜鴆酒,一個發配嶺南,還有兩個當時未曾開口說過一句話的,也受到削王的懲處,被徹底驅逐在了宮廷之外。
絮雨記得那天阿耶從宮中回到王府,一言不發,第一件事就是將她緊緊抱在懷里,抱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了也不肯將她放開。她感到阿耶手心冰冷,心跳得很快。她不解地問他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他卻什么都沒說,只親了親她額上那還沒脫落的傷痂。
再后來,雖然阿娘用遍宮中太醫們為她調的各種傷膏,因傷口太深,最后還是留了一個疤痕。那時候她的年紀雖然小,卻已是個愛美的小娘子,天天照鏡嘟著嘴巴不高興,阿耶便趁她生日那一天,去向她的阿翁求告,為她求來了一個簪星的封號。
“它是天上的星掉落,簪在了李嫮兒的額頭上。它在世上是獨一的,別人想要也得不到。”
阿耶當日在她耳邊悄悄哄她高興的那句話,她永遠也不會忘記。
但是她的阿耶,他應當是已經徹底忘記了。
她的目光游離在了鏡面之外,投向窗外曉天上的一縷淡淡殘月,凝怔許久,隱約若聽到更漏響起最后一聲,醒神。
還是沒有任何來自玉綿那里的回音。
今日已是第五天。
她的希望其實早在第三天便破滅了。那日宇文峙在宮中遇她,追問結果,她已告訴他,對方不是她要找的故人。
理好心情,今日她要繼續入宮做事了。
積以跬步,離她想接近的東西,總會越來越近的。
奩盒內有幾只數寸長的小瓶,盛幾樣不同的妝粉,分別是作壁畫打底用的膠泥、女子涂面用的鉛粉、潔白如雪的香灰,以及宮女們調制潤肌膏所必不可少的豬胰粉。她熟練地各捻了少許,混在一只小水丞里,注入幾滴清水,調成漿,最后用支細筆蘸著這濃郁的漿水,將自己的臉湊到銅鏡前,仔細地填描著她額前的疤痕。
待天大亮,她去往皇宮,額疤已漿完全遮蓋,與她額面肌膚融為一體,平滑若肌,湊近也看不出半分妝造的痕跡。
這個白天和前幾日一樣,依舊是在文史館內穿梭。傍晚她邁著疲倦的腳步回到傳舍,不期收到一個她原本已是絲毫不敢再作期待的消息。
金風樓的玉綿娘子悄然派了個奴子來,正在這里等著她。
“娘子說,你若是方便,此刻便可隨我去。”
“她想和你見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