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凝重,帶著某種未道破的隱含的意味。
裴蕭元的唇邊浮出一縷笑意“是什么事,能叫馮尚書出這么大的本錢裴某洗耳恭聽。”
馮貞平不再迂回,再次斟酒,轉向西北方向,朝著地面灑酒,接連三杯過后,自己跪地鄭重叩首。
完畢,他轉向裴蕭元“方才三杯酒,是我敬拜令先尊,我也知,我沒有這個資格。從前的事,是我的罪過。今日請裴二郎君來,就是為了請罪。”
“當年變亂洶洶,我與神虎大將軍在戰中曾多次呼應,他視我為友,我卻狼心狗肺,不但故意推遲發兵援救,致令大將軍以身殉國,后來還反誣大將軍爭功。我固然罪該萬死,但有一言,須叫郎君知道,當年所有的事,皆非我的本意。柳策業以長安大勢威逼于我。我若只我一條命,大不了不要,但我有眾多親族,我不能叫我闔族老幼因我而遭殃,我迫不得已,只能遵他指令行事,致令”
馮貞平情緒激動,一口氣說到這里,猝然停下,喘息稍定,望向對面,卻見那年輕人手中捏著他方飲盡了酒的空杯,緩緩旋轉玩弄,神色平靜,并無馮貞平原本期待中的反應。
“實在是當日,定王勃勃興起,運勢集于一身,已是無人可替。我卑劣小人,做不到如令先尊那樣忠肝義膽,一心持護太子”
兩行熱淚自馮貞平的眼中淌下。
“這許多年來,我時時因當年之事而錐心痛悔,那些事絕非我的本意,我是受人脅迫,不得已而為之。康王對神虎大將軍更是敬慕無比。曾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感嘆,恨自己太過無能,力不從心,不能為大將軍盡上半分心力。”
“大將軍人雖去,英靈不滅。然時至今日,柳策業陳思達之流憑借太子,依舊身居高位,權柄在握,大將軍竟然至今未得正名旁人也就罷了,我不信,郎君對此,竟也無動于衷”
裴蕭元放下手里的杯,望著對面之人,似笑非笑“我無動于衷如何義憤填膺又能如何”
馮貞平以袖擦干淚痕,起身,走到裴蕭元近畔,壓低聲道“裴郎君,如今朝堂之勢,你應當看得清楚。圣人只有二子,百年之后,太子繼位,焉能容你第一個要殺的,必定是你。康王便不同了。他早就敬慕于你,獲悉新安王拜你為師,羨慕不已。今日若非他身份不便,恨不能隨我同行,來此親自為郎君你斟酒一杯,如此方能表他心意。”
“康王叫我轉話,日后,若蒙上蒼垂憐,他僥幸能夠主事,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為神虎大將軍正名,令其陪葬皇陵,再立神廟,叫他永受香火祭拜,英名不朽。至于裴郎君自己,以君之才,封侯拜相,更是不在話下。”
“我今日來此見君,乃是懷著滿腔誠摯。所說之話,千真萬確,若有半句作假,若是將來食言,叫我天誅地滅,不得好死”
最后,他一字一句,咬牙起誓。
裴蕭元聽完,起初靜默不言。
馮貞平在旁留意著他的神色,揣度著此行目的達成的可能性。
自裴家子入京得圣人重用的第一天起,馮貞平便思忖如何將他拉攏過來,或者說,暫時拉攏。
只是自己也知,此舉希望不是很大,加上怕落人眼,一直猶豫不決。直到寧王曲江宴后,馮貞平開始沉不住氣了。死了一個最寵愛的兒子也就算了,最叫他不安的,是本要將孫女嫁給康王的王彰,態度搖擺起來。
就在幾天之前,在馮貞平忍不住去試探王彰的時候,他竟拿命格推脫,說什么前些時日有高人給孫女看命,稱今歲議婚不利,想將事情推到明年。
顯然,康王因當日沉船時的舉動遭到了皇帝的厭惡,這已不是個秘密了。馮貞平懷疑王彰如今想改弦易轍,與柳策業和解雖然這可能性不是很大,但也并非完全不可能。王柳兩家無深仇大恨,有的,不過是從前因爭權而導致的不和。何況兩家中間,還有一個太皇太后可以作緩沖。
如果這個猜測是真,一旦王柳兩家合力支持太子,本就遭皇帝厭惡的康王想要上位,希望變得微乎其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