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是被回憶觸動,太子哽咽,低低的哭聲從門后傳出。
“你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應該就是那個女人不曾給你生個兒子,是吧倘若你有個她生的兒子,兒我便將更是一文不值了不不”
他的語調忽然變得激動,語無倫次起來。
“我知道即便沒有兒子,有了她,也是一樣的從她回來后,阿耶你整日想的最多的,就是如何除掉我這個太子,為她母親復仇,好叫她高興,也更方便你把她立作女太子,把天下也都給她是不是”
“這么多年來,我也努力地試過,想做一個能叫阿耶你滿意的太子,改變阿耶你對我的想法。可是我無論怎么做,威脅都不會消除的。我的身上帶著罪。就因為那個死了的女人,在阿耶你的眼里,我也是個罪人了,我的罪,永遠都洗脫不掉。從前你只是在容忍,如今利用完了,我,還有我的舅父,他們一個一個,都應該去死了,去替那個女人陪葬”
太子嚎啕大哭起來。哭聲里,門后又發出一陣砰砰的皮肉碰擊地面的聲,是他用力在叩首。
“阿耶,縱然你不殺兒子,兒子也知是活不了了。之所以沒有和舅父他們一道立刻去死,就是還有最后一個心愿。兒子求你,叫我姨母得個好死。她固然罪孽深重,只是我從小到大,卻只有她對我好。她便如同我的親母。這些年來,阿耶你對她不聞不問,她名為皇后,實則不得半點尊嚴,日日夜夜,皆是活在驚懼和恐怖當中,她早就生不如死了從前她不過寄生于柳家,如今事已至此,兒知阿耶是絕不容她再活于世上了。但是兒求阿耶,可憐可憐兒子,叫她得個好死罷她是唯一對兒子好過的人兒子愿意死后永墮阿鼻地獄,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或是最后落入畜道,也是心甘情愿,以此來為姨母贖些罪孽。還有,還有那位衛家的茵娘兒也不知她如今怎樣了,是死是活。倘她還在,求阿耶也一并赦她罪吧”
“阿耶,對兒子最后再開開恩,好叫兒子去得也能安心一些”
太子的聲音戛然而斷,接著,砰的一聲,門后發出一道巨響,似有人頭似的血肉之物筆直撞了上來,那力道是如此大,震得門外銅銹斑斑的兩只鋪首微微抖動,上方的屋瓦縫隙間,簌簌地掉落下了一簇簇的泥沙。
門后沉寂了下去。
血從兩道門的縫隙里緩緩地滲出,一直流到了門外的石礎之前。
絮雨沿著湮沒在野草叢里的漢宮古道,返往她來的夾城。
在她的腳下,此刻正踏行著的棄道,曾經或便是漢帝和后妃們晨昏行走過的宮道,至今,在路邊那些隨處可見的爬滿青苔的龜裂方磚之上,還是能辨到“長樂”、“未央”的漫漶的字樣。
宮衛開啟小門。她轉入夾城,將廢宮完全地拋在了身后,慢慢地走在這條由皇城墻和宮墻圍成的昏暗而狹長的夾道里。
宮人在后遠遠地隨著,她的身旁,只有老宮監默默伴行。
終于,走完了這一條夾城道,在即將就要進入皇宮之時,她停了步,轉頭望向趙中芳,點了點頭。
趙中芳跪了下去,朝她用力地磕了一個頭,接著,他爬了起來,招手召來一名宮監,低聲吩咐了幾句話。宮監得命,匆匆離去。
紫云宮外甬道和宮階上的斑斑血跡已被清洗得干干凈凈,看不出半點殘余的痕跡了。
絮雨在殿頂那一排脊獸的俯視之下,從旁經過,來到了用作皇帝臨時起居的清心閣。
寢閣內只燃了二三盞照夜的燭。皇帝臥在睡床上,雙目緊閉。暗淡的光照里,他的面色灰敗而憔悴。
從七星殿回來后,他支撐不住,倒了下去,被太醫救醒之后,便不能如常那般視物了,眼前氣色昏朦,如若青山籠霧。
據太醫之言,此為青風內障。此癥往往是因人年紀老邁而心緒過激導致,時日長久,或將變作青盲。
到了那時,便將徹底失光。
絮雨坐到床畔,手從衾邊握住了皇帝一只蓋著被也仍發冷的手,用自己的體溫去暖。
“他如何了。”
良久,就在絮雨以為皇帝仍昏睡未醒之時,聽到他微聲問了一句。
她的眼前浮現出那血灘自門縫內緩緩流出的一幕。沿著榻沿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