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里隱隱傳來婦人的說話聲。顧十一應是怕落入人眼惹出笑話,一邊不住回頭張望,一邊低聲求饒,兩人推推搡搡,出了屯營大門。
裴蕭元收回目光,返身回往自己住的地方。
入內,他關門脫下大氅,抖去上面沾落的雪,坐到近旁的一只火爐前,烘著身上沾了些雪潮的衣。
從外面的天寒地凍里入得暖屋,那仍未痊愈的傷手處,慢慢便又痛了起來,又酸又漲,如遭萬蟻啃噬,痛感絲縷不絕。
或是真的十指連心。他曾受過多次大小不等的傷,但從沒有過如這回,小小之傷,竟是叫人如此難捱。
他取出傷藥,換了,再自己用紗布胡亂纏裹,才纏幾圈,心里忽然莫名一陣煩惡,丟下了,隨手拿起案上躺的一只酒嚢,拔塞,喝了幾口烈酒止痛,接著,和衣躺了下去。
他閉目,很快調勻了呼吸。
他幾分倦,想趁無事,睡上一覺,醒來,明日便可走。然而無論如何也是睡不著。在榻上輾轉反側之際,腰被一硬物硌到,發疼。
他摸到了系在蹀躞腰帶上的一只皮袋。隔著袋,他的指停在了一樣東西之上。
便是此物,方才硌到了他。
是皇家還未曾收走的駙馬魚符。
他將這枚后補的魚符摸了出來,托在掌心,低下頭,看著,神思漸漸轉到了今早他混在長安民眾當中觀禮的情景。
從現身到離開,她始終靜靜隱在皇帝身后,忠誠而完美地履行著引導的職責。在皇帝所發的如太陽一般的光輝之下,她看起來絲毫也不起眼。
然而,在他眼里,那道身影卻如啟明星辰一般,占滿了他全部的視線。
他的眼前不由又浮出她離開前的一幕。
在登上玉輦的時刻,她似稍作過停頓,轉面環顧了一圈四周,眼眸在那一霎如明月珠子,回盼生輝。
她似在尋人,隨后才低眉斂目,入車隱身不見。
他繼續定定坐了半晌,忽然收了魚符,隨后下地,套回大氅,開門朝外走去。
天色愈發昏暗,雪也愈發大了。
他駕著坐騎出了屯營,沿著營外一條靜靜覆落大雪的杳無人跡的郊野小徑,往城的方向而去。
前方,那暮鼓的隆隆之聲發得正最為急切,竟若隱隱契合他此刻的心跳。
明知她那一眼,絕不能是尋望自己的。然而,仿佛憑空便也由此得到了莫大的勇氣。他應該去尋她的。
他自然不會再存半點和她續緣的念頭了。從他決定闖宮問清真相,而不是繼續隱忍裝作無知的那一刻起,他便舍下了她,更是徹底失了愛她或是被她愛的資格。
只是,她救下了他的殘命,為他擋了皇帝的一劍。臨行之前,至少,須親自道一聲謝。
此為人之本分。否則,和畜生何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