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誨沉默了片刻,低聲道“姑姑,我能說嗎”
“但講無妨。”
“從前我極向往景升盛世,我以為,在那一場變亂之前,四海升平,人人皆是安居樂業,天下更是無饑。去年一年,我跟太傅走遍鄉野,我方知曉,何為民生多艱更叫我吃驚的,是我不止一次親耳聽到白發老農說,如今他們的光景,比起二十年前已是好過許多了。景升朝最后那些年,徭賦不斷,差科繁重,他們一年四時不得休息。難有豐收,也只得粥菜勉強果腹,若逢荒年,賣田賣子者,比比皆是,乃至背井離鄉,有家無歸。而我去的地方,還是東都附近。想我國家之大,在那些偏遠之地”
他因了激動,停了下來。
絮雨點頭。
“是,這些,早年姑姑在外之時,也有親歷。所以,裴太傅可有說,為君者,當如何應對”
“邦畿千里,維民所止。德惟善政,政在養民。”李誨慢慢說道。
“公主”
這時,值房門外,傳來郭果兒恭敬的請喚之聲。
“皇太孫當出。裴太傅親迎。”
絮雨起身,抬起手,將李誨袞冕前的旒珠整理了一番,令其整齊垂落,隨即笑道“去吧。只要你不忘你此刻的感悟,則我圣朝所有將士,無論今日在的,還是已不在的,他們的犧牲,便有所值。”
李誨咬牙,慢慢,卻用力地點了一下頭。
裴冀帶著禮官,正等候在外。
絮雨送李誨到了門口。他行了幾步,忽然,又再次轉身,向她恭敬下拜,行完一禮,終于,他起身,朝著裴冀等人走去。
“昔哲王受圖,上圣垂范。以賢而立,則王季興周,以貴而升,則明帝定漢。今有新安王誨,猗蘭毓祉,至性仁孝,承華虛位,率土系心宜立誨為皇太孫,守器承祧,永固百世,以貞萬國”
禮部尚書讀完立皇太孫詔,將詔書送下城樓。李誨下跪,雙手高高舉起接過,向著皇帝行叩拜大禮。
接著,文武百官、禁衛儀軍,以及,參與獻俘的全部凱旋將士,從令狐恭、裴蕭元始,隨李誨一道,向著皇帝的方向行禮。
呼聲從廣場起,擴出皇宮城墻。丹鳳門外的將士跟著下跪山呼。聲浪又一波波地
蔓延出去,臨街百姓紛紛跟從,加入了山呼的行列。
皇帝緩緩從城樓御座之上起身,立他身后一隅的絮雨悄然上來,扶住了他。待去,忽然她又轉頭,看了眼城樓下方。
廣場之上,正萬人齊拜,形同蟻聚。然而,在密密麻麻人群里,她依然還是第一眼,便看到了那一道身影,昭昭朗朗,風猷如松。
他與身旁所有人一樣,本正俯首行禮,在她回首之時,如心有感應,慢慢抬頭,舉目望來。
萬眾之中,二人四目遙遙相接。
“你在看甚”皇帝跟她停了下來,等了片刻,忽然發問。
“看我裴郎。”她低聲應。
皇帝一直緊抿著的唇角,微微動了一下。
在身后沖入云霄般的此起彼伏的萬歲聲中,她扶著皇帝,下了城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