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霍沉一臉平淡。
“哦。”葉嘉寧再度轉身,邁下臺階。
霍沉兩只手揣進口袋,跟著她一前一后地下樓,走到一層,大門已經在正前方,身后伸來一只手,捏著葉嘉寧肩把她身體轉了九十度這邊。
即便是冬叔都不能進的地方,規矩這時候又作廢,記憶久遠模糊,但真正到這里還是記得路,葉嘉寧沿著地下室的臺階一層層走下去。
整棟房子大概只有這里能證明它已經不是從前那座,她記得原來墻上有許多或規律或凌亂的刻痕,現在是三面粉刷得平整、光滑的白墻,所有痕跡都已經被掩蓋,仿佛那些曾經混亂的瞬間也隨之一起消失了。
里面有幾張操作臺,四處擺放著各種各樣的雕塑作品,有些是兇惡的動物。
葉嘉寧看到一只兇猛而強悍的獅子,有著威風凜凜的毛發與懾人的牙齒,纖毫畢現的紋理與迎風飛揚的感覺都被刻畫得十分細膩,齒上仿佛還能看到血肉的殘狀,讓人想象到獵物被他利齒撕碎的畫面,然而它的腹部已被整個挖孔,毫無內臟,那是一只外強中干,僅剩獠牙與空殼的“猛獸”。
再往里走,還有一
些只能叫做怪物,像山海經里千奇百怪的異獸,譬如一條盤旋在豎棍上蜿蜒而上的蛇,蛇頭卻是人臉形狀,空洞的兩只眼睛,神情猙獰而痛苦。葉嘉寧記得這種異獸叫做貳負,是古代傳說當中的神,喜殺戮。
第二眼再仔細看,才發現它并非盤旋在棍上,那根“豎棍”其實是一把利刃,由上而下洞穿它的身體,將它殘忍地釘在那里。
她參觀這些的時候,霍沉一直安靜地待在一旁,沒有阻止她往前,也沒有做任何解釋,把空間和時間留給她自己。
作品往往是作者內心映像的投射,他在將他不為任何人所知的內心世界,攤開來給她看。
從霍沉有記憶起,他就住在這棟房子里,他有一個優雅美麗的母親,出身于顯赫家庭,家中獨女,從小便被送到國外學藝術,她熱愛油畫,和霍森的結識就發生在一場油畫展上。
他還有一個英俊杰出的父親,霍森在商業上的才能毋庸置疑,岳父一家過世之后,他整合了兩家資源,在極短時間內實現商業版圖的急速擴張,巔峰時期霍氏集團的稅收曾占據宜港半壁江山。
人人敬重,尊稱他一聲霍爺,沒人知道這棟房子里發生的事。
霍沉從小厭惡繩子,和一切相似的東西,在他尚不理解原因的時候就本能地厭惡著。偶爾他會看到那些東西捆綁在他的母親身上,纏繞在她脖頸上,寸寸收緊,讓她瀕臨窒息。
他看見過很多次,在還懵懂無知的年紀里,直到那一次繩子沒有及時松開,他看著她無力地掙扎,看著那張總是溫柔的臉從驚惶痛苦到猙獰可怖,她凝望著他,眼睛里盛滿淚水、苦痛、絕望的求救,那些五歲孩童所不能承受的沉重內容變成日復一日走不出的夢魘。
毀掉一個孩子最簡單的方式,莫過于當著他的面折辱、傷害他的母親。他不明白為什么,但他的世界在她倒下的那一刻一起被擊垮了。
她的死所有人都諱莫如深,葬禮辦得極度低調,只有少數親朋出席,他聲嘶力竭地告訴每一個人,是爸爸殺了媽媽,他們推開他,晦氣地說“都是她自愿的,那種事怪得了誰。”
不是的。
她不是自愿。
他看到過她身上的傷痕,她慌忙拉下袖子遮掩,那一瞬間情不自禁的落淚,讓霍沉始終相信她是非自愿的。
事后對外宣稱病逝,自殺的傳言卻甚囂塵上
,只有他知道不是那樣。
她的死只讓霍森消沉了一段時間,那之后他開始帶不同的女人回來,在這棟房子里放浪形骸,從來不避尚且幼小的霍沉。他很“專一”,每次只有一個,如果女人足夠討他喜歡,也許會多持續一段時間,但最終,那些人都以同樣的方式蒙著白布離開這座房子。
那些時候霍沉總會躲進地下室,那個陰暗封閉的地方,用刻刀在墻上機械地劃下一道道痕跡。這棟房子承載著他最骯臟痛苦的記憶,同時也將他困在這里,門外的一切都讓他覺得陌生,抵觸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