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臨淵抬頭看去,便見是個穿著破布褂子的老人,須發皆白,滿面溝壑,手中拄著一根木拐。他一條腿上有傷,從小腿到腳上血淋淋的,將破草鞋都染成了黑紅色。
他哆嗦著、一瘸一拐地走上前來,一手從懷里掏出了一個棉線與草紙穿成的冊子,遞到了方臨淵面前。
他身上傷口不止一處,但懷里的冊子卻護得完完全全,帶著汗水與體溫。
“下坪村去年的賬冊,草民特帶了來,將軍。”
方臨淵雙手接過那賬冊。
那老人卻沒有松手。
方臨淵抬頭看去,便見他渾濁的眼睛里含著淚,嘴唇哆嗦半天,對他說道。
“將軍,下坪村一個冬天餓死十來個人了。”
方臨淵看了他片刻,鄭重地點了點頭。
“您放心。”他沒有多說。
接著,他抬手解下自己腰間的荷包,揚手丟給了站在不遠處的副將。
“去買止血的傷藥。”他說。
那副將手忙腳亂地接下荷包,詫異地看著他。
“去啊。”方臨淵面無表情。
那副將看了一眼端坐周遭的官吏們,咬了咬牙,還是沒敢抗命,捧著荷包跑了。
而方臨淵則低頭,翻開了那本賬冊。
只三頁,坐在一旁的郡守已經不安地站了起來。
“將軍”他想要上前說話,卻又不敢,猶豫著站在原處,姿態顯得有些滑稽。
方臨淵偏頭看向他。
“這冊子,郡守也看過嗎”
他似笑非笑地在賬冊上點了點。
郡守半天沒說出話來。
方臨淵看他一眼,又將手中的賬冊立起來,朝向站在一旁那個抄著手、滿臉不安的主簿。
“去年每一戶的畝產,報上冊子的都只有六七十斤,減產過半,不知大人是怎么算出的將近三萬石糧食”
“這下官這”
那主簿又將求救的目光看向了郡守等人。
“況且。”方臨淵點了點旁側的那本府衙的稅收,看向那郡守和寺丞。
“大宣的律法寫明了,十五稅一,一成的稅收由主家上繳,而非佃農。”他問道。“怎么這些佃戶們也要交一成稅,一年繳稅兩成,難道是各位大人替皇上定的規矩嗎”
薊北土地平曠肥沃、物產豐盈,于外派的地方官吏來說,是難得的寶地與美差。
年年有大車的糧食送入上京,呈報戶部的稅收也是最豐厚的。若有幸能座上薊北地方官的位置,那便是乘上了東風,想不升遷都難。
但偏這幾位郡守縣令倒霉,剛于薊北上任,便碰上了幾十年來年成最差的荒年。
日子苦兩年也便熬過去了,可若政績做得太差,以后的路怕就斷在這兒了。
寒窗數十年,誰也不甘心。薊北的官員們在這一事上達成了共識,按著從前的標準多征了些錢糧,以至于去年歲末,他們都過了一個好年。
原本,今年風調雨順,眼看著熬到秋天豐收,這筆賬也就揭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