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臨淵在行伍中待了十來年,從沒見過像他這樣的兵。
身負戰功,又有軍銜加身的將領,卻竟當了逃兵。
尤其兗州這些年,一場戰事都不曾有。
他看著孟誠片刻,直到孟誠緩緩地抬起眼來,也看向了他。
“聊聊吧,孟伍長。”二人目光相撞,方臨淵徑直看著他,平靜地說道。
這是軍營里慣有的稱呼。
孟誠沒想到方臨淵這么快就知道了他的身份,目光當即一頓“你”
“我實在好奇,做土匪的人,怎么直到棄家遁逃的時候,也不殺圍剿你的官兵”便見方臨淵接著問道。
孟誠聞言,套在重枷里的手又微微一攥。
卻只看著方臨淵,并不說話。
方臨淵也很耐心,只靜等著。
他眼看著孟誠的手緊緊地握來握去,直到孟誠的胡須微微地隨嘴唇顫動了幾下,沙啞著嗓子開了口。
“方將軍。”他說。“我知道你。前月薊州百姓為苛政所害,是你為他們討回的公道。”
百姓、苛政,同樣一件事,卻是與朝堂之上全然相反的用詞。
方臨淵沉默片刻,問他“難道這就是你不殺我手下士兵的原因”
孟誠笑了一聲。
“方將軍,您也沒有殺我的弟兄。”他說。“是我技不如人,沒能贏過你。”
他神色平靜,態度也很和緩。
但顯然,這番平靜里全然是沉沉的死氣,他并不打算回答方臨淵的問題。
方臨淵抱起胳膊,緩緩靠回了椅子上。
“難道你不明白我不殺你的原因”他說。“孟伍長,你若是對大宣的將士懷恨在心,便不會下令不許殺士兵。但你若是心里沒有怨恨,好端端的,為什么放著朝廷的糧餉不吃,要去做燒殺搶掠的土匪”
“糧餉”只見孟誠像是聽見了什么笑話一般,重復道。
方臨淵緊盯著他的表情。
冷峭、譏諷還有難言的沉痛。
“若有內情,你可以直說。”方臨淵提醒他道。
卻見孟誠轉頭,看向了監牢窄小的窗子。
月光從窗外漏了進來。
一束遙不可及的光亮,似乎照到了這里,卻又冷冰冰的,與濕冷的磚石融在一起。
片刻,他聽見孟誠說道“方將軍,我知道你是個好將領。”
他語氣很慢,很平緩,卻微微有些顫抖,言語間卻在緩而深的呼吸著,像是在平復精神上的某些痛苦。
“三年前,從你拿下隴西第一城時,我與營中的將士們就在聽你的傳說。”他說。“您用兵如神,待隴西那些行將餓死的平民又能這樣公平,他們視您如青天,在我看來,也是如此。”
說著,他轉頭看向方臨淵,問道。
“可是,方將軍,擺在您面前的,若真是天上的事呢”
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牢房中有些發紅,方臨淵看著他,許久,緩緩答道。
“天上還是地下,總要說了,才有辦法。”
去年秋天的兗州,像是落入了一場生靈涂炭的幻境里。
微薄的收成讓本就寒冷些的兗州愈發貧窮,街市上的糧價漲了又漲,餓極了的百姓們將兒女賣掉,換來的銀兩也只夠買三斗米。
米面的價格比人命還要貴。
但是這有什么辦法
兗州貧弱,朝廷的稅已經一降再降了。兗州各郡也紛紛開倉放了糧食,但衙門也窮,糧食分到百姓手里,也不過天的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