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心又一次看見那個男人。
仍然是一身低調黑衣,鴨舌帽,看不見五官明明在人群里極不起眼的裝束,身上的復雜氣勢卻格外凸顯。
在她送枝枝去幼兒園的路上,在和鄰居點頭寒暄的時候,在超市貨架前選購商品的時候。
似乎總有一道視線膠黏在她身上,總有一股氣息追隨著她,總有一個黑色的影子浮在她眸光邊緣。
鐘心腳下如踩云霧,一整日都是渾渾噩噩,心不在焉。
買錯了東西,做菜放多了鹽,失手打碎了碗。
“媽媽,你的手劃破啦。”
手指滲出鮮紅的血,滴在地面觸目驚心,枝枝跳起來哇哇亂叫。
鐘心下意識摁著指尖,心里仍然在想
這都是錯覺。
丁騫已經死了。
他死在東南亞茂密的森林里,死于當地武裝沖突的槍林彈雨,唯一帶給她的遺言是讓她過自己的生活。
只是一個路人,一個錯認的側臉。
傍晚她照常帶著枝枝去河邊散步,只是仍然魂不守舍。
沒有注意枝枝的小辮子歪掉,也沒有注意枝枝丟了自己心愛的小鴨子。
“媽媽,我就是丟在這里呀。怎么到處都找不到”
“枝枝,你帶出來了嗎”
“我一直攥在手里,剛剛,剛剛還在。”
“天黑了,我們回家好不好”
枝枝跺腳“媽媽,你一點都不專心,你一整天都不跟我說話。”
“枝枝”鐘心思緒煩亂,“別鬧了,回家好嗎”
隔著枝椏花叢,有男人嗓音粗礪喑啞“枝枝,你的小鴨子掉在這里。”
那嗓音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鐘心身形猛然一僵,眼睛瞪圓,不敢置信地張口。
說不出任何話來。
丁騫攥緊手中的黃色小鴨,這種柔軟可愛的兒童玩具在他寬大粗糙的手里是如此違和。
以至于心里灌滿某種酸楚的奇異感。
男人拂開面前的樹枝,長腿跨過來。
一雙暗色的沙漠靴踏入母女倆的視線。
他跨出的這一步
足足晚了六年。
視線再往上。
男人有張巖石般棱角分明的臉,氣質凌厲得像一把嗜血的尖刀。
僅僅是這個距離,幾乎能聞到他身上的血腥氣。
幾步的距離。
在鐘心眼里如慢鏡頭一般漫長無涯。
她心跳加速,說不出的震驚倉皇,全身像寒風中的落葉一般發抖,喉嚨被扼住無法發聲。
那一瞬如同被巨浪吞噬,或潔白或混濁或黑暗的浪潮將她席卷入深海,無法喘息,無法吶喊,胸臆被洪流穿透,血肉模糊的一片。
丁騫攤開手,一只小小的黃色小鴨躺在他的掌心。
唇角露出模糊的微笑“枝枝,它在這兒。”
又沙啞抑制著喊她的名字“心心。”
陌生的成年男性的面孔,極具壓迫力的身高和氣勢。
枝枝自覺害怕,躲在鐘心身后“媽媽,他認識我們嗎”
鐘心緩緩挺身,護住身后的女兒,發燙的眼眶讓她視線模糊。
根本看不清眼前人。
“你,你有人告訴我,你死了”
鐘心極力瞪著眼睛“說你重傷不愈死在荒山里,連骨灰都沒有”
丁騫佇立在她面前,啞聲道“我活了下來”
一直活到現在。
“你還活著卻告訴我已經死了”她毫無察覺自己的眼淚滾滾而下,珠串般滑落腮際,滴進衣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