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渡跪著,但也只是跪著,他總不明白,菩薩受盡他的香火,應該庇佑他,卻為什么只是斂目、高高在上地觀望著。
他覺得是菩薩沒用。
他也覺得被罰是他沒用,倘若他比他爸更有權有勢,跪地的就是他爸了。
但跪著確實是能磨性子,至少他能對被罰跪這事平和下來了,弱就是弱,就得接受懲罰。周渡有時候還會被他爺爺帶著一起抄佛經,有段時間,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周渡以為他爺爺是真的信佛的。
然后就是學海大師那事。
那個被傳得很玄乎,備受推崇的騙子儼然一副當界佛壇備領軍人物的做派,請他來一趟先不提香油錢,光是為表誠意下的請帖就得三四次。
真正意義上的三邀四請。
結果那個學海大師見到他爺爺就跪了,不僅連呼老佛主,還把自己這些年行騙的事倒得一干二凈。
周渡還以為他爺爺會生氣,畢竟他爺爺一直教導他禮佛要誠心,不,他爺爺并沒有,他爺爺扶起那個騙子,還跟人聊了一下午。
再之后就傳出了他爺爺佛法大成,悟性極深的事了,直到現在,他爺爺還廣受追捧,經常被各界人士邀請開講壇。
周渡那時候就明白了,有錢就可以為所以為。
他爸再問他錯沒,周渡說他有錢,錯的也可以是對的被打的更慘了,他爸抽他手背、抽出了好多條血印。
周渡仍然記得皮肉潰爛的痛。
那真的很痛,骨頭連著筋、稍稍動一下,都是鉆心刻骨。
只是周渡很犟,至今還很犟,他爸再問他改不改,他還是不改。
為什么又改了呢。
至少是表面上改了,壓抑到死變成了偽善呢。
周渡記得的痛其實不是他爸抽的痛,是他躺著養傷,發燒燒到半夜清醒,看到他媽媽捧著他潰爛的手給他換藥的痛。
他媽媽的眼淚不斷滴到他手背上。
溫熱又冷。
見他清醒,他媽媽輕撫著他的臉,顫抖著聲音求他“小渡。”
她眼睛很紅,似乎好幾天沒睡了,“我們改了吧。”
小孩躺在床上,他瘦了很多,快脫像了,只是一雙眼睛眼皮很窄,仍舊冷而鋒銳,然后他舉起被包成粽子的手,輕輕碰了他媽媽的臉“嗯。”
直到現在。
周渡每次犯病,手背必然抽搐。
三秒。
就三秒。
他就能想到他媽媽的眼淚。
灼燒他的皮肉,燙傷他的筋骨,那么那么痛。
周渡閉眼,牙齒卻在顫抖。
不能做不好的事,不能做不對的事。
哪怕是裝,也要裝出個好人。
“嗯。”
答應了,就要做到。
周渡一直做得很好,除了嘴巴有些毒,大體上還算是一個好人,只是愈壓抑愈變態,時至今日已經成了頑疾。
他其實很久沒犯病了,只這幾天一直在破戒。
那些惡心的想法讓他亢奮,又無時無刻地不在折磨著他,以至于讓他變得如此的扭曲。
他看了看自己的仍在不停抽搐的手,最終還是把眼垂了下去。
陳翡只是跟他好了,又不是賣給了他。
他不能控制他所有的事。
那樣有病。
有病就得改。
那天跟陳翡分開后,寧霄猶豫了好久,還是照著陳翡教的那樣跟他爸說了。他社恐很嚴重,他沒辦法一來就去給股東開會。
他自己長久的經歷告訴他,不是什么逼一把就能成功的,他這樣的人,逼一把只能更失敗,然后更挫敗,他必須得好好準備才能成功。
說是說了,但寧霄心里沒底,他從來不敢忤逆他爸,也不敢跟他爸說這些崇拜的話,他爸抬起手的時候,他還以為他爸要揍他。
并沒有,他爸拍著他的肩,說這些年忙著事業忽略了他,才讓他長成了現在的樣子,說他一直以為寧霄恨他,才會來得這么不情不愿,也一直不愿意跟他交流。
他爸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又開了幾瓶酒,說他跟人喝酒到吐血,賠笑賠到想吐,好久沒這么爽了,他說他真的很高興他的兒子會崇拜他。
寧霄他爸說了很多,寧霄被他爸灌了很多酒,也說了很多。
興許這就是父子情,十幾年沒怎么處過的隔閡和陌生,能在一個晚上就升溫并且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