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工坊送來三百尊陶人俑,每尊等人高,甲胄、弓箭、戈矛一應俱全。
還有一輛馬車,車身木制,四匹陶馬引韁,一尊陶人俑立在車前。陶人俑發髻傾斜,著半身甲,分明是戰時的裝扮。
林珩守在陵墓前,宗、祝等人站在他身后。氏族們分立左右,親眼見證隨葬品送入陵墓。見到陶人俑、陶馬和戰車,眾人再看林珩,心中各有思量。
戰車不提,陶人俑和陶馬式樣獨特,如此精致絕非一蹴而就,更不可能是臨時完成。公子應是早有打算。費廉掃一眼左右,用胳膊肘捅了捅智陵。
智陵沒出聲,目光移向智淵和智弘。由于兩者背對著他,暫時看不清他們的表情,只能看到兩人挺直的脊背以及按住佩劍的手。
宗和祝心情復雜,但事已至此,不可能再做更改。
宗室成員身披縞素,在巫的唱聲中抬來一塊無字石碑,有意當場刻字送入君陵。晉侯的謚號也已擬定,與碑文一同交給林珩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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違禮亂常,一意孤行,惡于國人,倒也貼切。林珩展開竹簡,目下十行。
通篇讀完后,他邁步行至石碑前,揮退等候在一旁的匠人,從宗手中取過短刀,對照竹簡內容,一筆一劃,親自為晉侯刻碑。
幽公岱,薨于鄭。
少勇毅,及壯庸,末無道,國人逐之。
隨著刀鋒劃過,遒勁有力的字體鐫刻在石碑之上,如張牙舞爪的兇獸,悍然闖入眾人眼簾。過程中無一人出聲,空曠的荒野中僅有風聲掠過,撕扯林立的旗幟,獵獵作響。
數名巫圍成一圈,面對燃起的火堆高誦祭語,時而仰天高舉雙臂,時而垂首角匐大地,最終起身騰挪跳躍,口中發出野獸一般的嘶吼,反握骨甲劃開手臂,將鮮血潑灑入火中。
焰心爆裂,火舌猛然躥升。
赤色火光照亮石碑,覆上林珩的臉頰,黑眸璀璨好似繁星。長袖振動,短刀劃過,石碑上落下最后一筆。
數名強壯的奴隸走上前,抬起雕刻完成的石碑,沿著墓道送入地下。
七只銅鼎被抬至墓前,奴隸扛來犧牲,林珩親手斬斷牛羊鹿馬的脖頸,任由獸首落入鼎內。殉。
巫齊聲高喝,繼石碑之后,銅鼎也被送入墓室。
沿著墓道向下,奴隸們心驚膽戰,腳步不自覺加快。待要走出時,全都是手腳并用,唯恐頭頂的光突然消失。
最后一名奴隸沖出陵墓,林珩甩掉劍上的血痕,下令道“封墓。”宗和祝欲言又止,考慮再三,到底雙雙噤聲。
宗室成員似有話講,但見宗不出面,沒人想做出頭的椽子,只得壓下心中非議。宗室眾人不開口,氏族也無意出聲。伴隨著墓石滾落,一聲巨響,墓門徹底封閉。
葬禮略顯草率,比較烈公入葬的規格,完全不能同日而語。追究細節又不算違背禮制,陪葬殉葬皆有例可循。
幽公在位時,前后判若兩人。
宗和祝并肩而立,望向關閉的墓門,想到晉侯早年的銳意進取,暮年的剛愎自用,心中難免唏噓。
葬禮結束后,林珩策馬回城,百名黑騎護衛左右。
林原落后一截馬身,中途回首
,仍能望見晉侯的陵墓以及守在墓前的身影。珍夫人站在陵墓旁,眺望遠去的隊伍,任由風掀起斗篷,鼓振衣袖,許久一動不動。
日輪西沉,天光將盡,她才移動僵硬的雙腿,轉身看向封閉的陵墓,腦中一念閃過,嘆息道“孤家寡人。”
偌大的陵墓,晉侯登位不久就開始修建,如今僅有晉侯一人,竟無一名夫人同葬,無論生死。如此不合禮儀之事,宗室、氏族皆視而不見,無一人提出異議。
公子珩大權在握,聲威無兩。晉必重現烈公之盛,霸天下。風吹起一縷長發,遮擋一雙明眸。
珍夫人握住發尾,仰望天邊晚霞,心情豁然開朗。
走吧。
她轉身前行,腳步輕快。
婢奴和壯婦跟在她身后,踏著落日余暉,同君陵背向而行,盡數消失在道路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