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瞻從綠蕪手里端過來藥碗,極有耐心地一勺勺給她喂藥。
似乎怕她嫌苦,藥碗中還放了一塊甜甜的方糖。
姜泠正坐在榻上,低著頭,毫無感情地一口口喝那溫熱的藥湯。
有藥漬順著唇角滑下來。
見狀,步瞻的眸光軟了一軟,男人抿了抿唇,似乎想笑,卻未笑出聲。
他探出手,想拭一拭身前之人的唇角,姜泠眸光一閃,下意識偏頭躲過。
冷風徐來,男人的手一下頓在原地。
他的手指青白,須臾,指尖一點點蜷緊。
姜泠沒有看他。
月光透過馬車窗簾,男人面色平和,只將碗遞給下人,神色并未有何波動。
他們離西疆更近了。
群山延綿,姜泠第一次看見如此巍峨的高山,也是第一次感受到黃沙漠漠的波瀾壯闊。
因是二人都生了一場大病,姜泠在昏迷時被下人抬上另一輛馬車。步瞻只在馬車內坐了一會兒,見她神色懨懨,便兀自走了下去。
周遭一時間變得清凈許多。
姜泠渾然不知,就在男人走下馬車的那一瞬,他的面色陡然變了一變。
迎面撲來一陣冷風,裹挾著黃沙,風口銳利得像一把冰冷的尖刀。步瞻面色一白,走遠些扶著一棵粗壯的樹干,嘔出一大口血。
“主上,主上”
談釗趕忙大步跟來,滿眼憂慮。
只見那一襲樹影之下,一身梨花氅衣的男人微微彎身。不知是不是月色映襯著,他的面色極為白皙。
聽見聲響,步瞻緊蹙著眉擺了擺手,示意談釗自己并無大礙。
可他已經吐成這般,身子骨又怎能無礙
走近些,談釗才猛然
發現,皇帝的額頭上不知何時又多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他一手扶著樹,用掌心將那樹干撐著。他的指尖泛著青白色,手臂上隱隱凸出青筋。
他的手指在發抖。
談釗也忍不住心疼地皺起眉頭。
昨日夜里,主上將最后兩粒鎮痛藥全讓給娘娘后,一時疼得竟害了痙攣。談釗深知那痛意的迅猛與劇烈,他甚至能預想得到,不過頃刻之間,那疼痛是如何侵襲至主上的全身。即便如此,主上卻并未叫疼上一句。
他緊閉著雙眼,月色在濃密的眼瞼處投下一片烏黑,談釗屏息凝神站在一側,隔著幽深一道夜幕,仍是能看清主上雙睫的細微顫動。
談釗忍住了上前的沖動。
他立定,聽著那一道道聲息,幾欲將剩下的那一枚藥丸重新遞給主上。
后半夜,由于過于疼痛,主上發起了高燒。
談釗被嚇壞了。
他趕忙叫來隨行的大夫,忙前忙后,折騰了一整夜,這才終于救回主上的半條命。
彼時男人躺在支起來的那一方軟榻上,那汗水濕淋淋的,幾乎將整個褥子溽濕潤。
大夫顫顫巍巍,道,皇上一只腳已經踏入了鬼門關。
醒來時,男人的面色很是疲憊。他的面容極白,整張臉唯有那一雙鳳眸還帶了些顏色。聽了談釗的話,步瞻只是淡淡頷首,從萱兒手中接過熱燙的藥。
他右手攥著湯勺,一口一口平淡地喝著,步瞻動作輕緩,滿口問的卻是皇后的事,仿若昨夜一腳踏入鬼門關的人,不是他。
聽見姜泠無礙,他才放心。
而如今,月光透過山巒,于他的背上鋪滿了一層。男人掌心撐著樹,指甲幾乎是死死摳著那干巴巴的樹皮。他疼得手指發抖,一瞬之間,面前竟不禁又出現了些幻覺。
他看見自己站在一間庭院里,周遭都是高高的墻,灰白色的瓦片片壓下來,讓人憋悶得有些喘不過氣。
于一片大霧彌漫的夜色中,他抬起頭。步瞻知曉這是在步府,卻一時間分不清自己所處在聽云閣,或是崢嶸閣。
他看見新婚時的那一盞孤燈,發著煢煢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