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在沈景明登基之前,困擾了他很多年。
倘若燕王沒有起事,他們三兄妹一直都在北地而不曾走向中原,他想,或許他不會總是夢到那個冰冷的、讓他渾身都疼痛的寒潭,夢里的他因為一次又一次將掌心里的溫度托舉上去而感到疲憊
好想松開手。
那場噩夢越來越短,自他登基之后,更是很久都沒出現。
仿佛上天知曉他已經得到了比預想中更多的東西,不再那樣充滿遺憾,所以沈景明已經很久沒想起來這件事了。
但在登基之前,尤其是看著沈家軍在大哥和沈驚瀾手中南征北戰、戰無不勝的時候,沈景明看著凱旋的將士,看著他們身邊圍繞的謀士、親衛時,總忍不住想,若征戰沙場的是他,他一樣能做得很好。
直到那年夏日。
天氣也像今天一樣熱。
沈景明領了一支守城的兵,因為沈家軍預備分三路攻向永安,而燕王身體抱恙,暫時坐守營地,其中將他們存放大部分糧食的,就在太原府底下的一座壅城,派給了他,讓他領人坐鎮。
軍帳里商議軍情時,沈驚瀾一直很安靜,抱著一柄玄鐵長刀坐在角落里,身上暗紅色的衣裳像是擰干了血跡。
直到沈景明的謀士建議將北地運來的糧食放在壅城,門外有小港口,汛期水漲船高,能從陸、海兩道支援三地,非常方便,而本身這城池又不顯,并不在戰略要地上,是個藏糧的好地方。
燕王底下的人都在夸二公子聰慧。
倒是大哥沈暉“唔”了聲,忽然道,“阿瀾,你怎么看”
沈驚瀾盯著行軍圖看了半晌,“也成”
沈暉“哈”
他抬手撓了撓自己的下巴,也跟了半天城池圖,最后道“既然你同意,二弟本身也聰慧,手底下又能人眾多,我亦贊成。”
后來沈景明才知道他的哥哥和妹妹究竟在想什么。
他選定的糧倉,因離水港太近,即便在城外十里扎了一座座牢固的、鐵桶般的沿河營地,像防御堡壘,卻仍然被對面選定成第一時間攻破的地點,派了先遣隊,通過幾天幾夜的鏖戰,將他設在外的小城池堡壘一座座攻占,隨后一鼓作氣攻城的那天
沈驚瀾的軍隊已經繞路出現在了敵人的后方,與沈景明城中的人形成合圍之勢,輕松替他解了圍。
后來開慶功會,他聽見沈驚瀾坐在沈暉旁邊,兩人的閑聊。
“要我說,還是你的功勞最高,爹雖然嘉獎了二弟守城漂亮,若非你在壽州將崔陽的三萬步兵用計俘虜,以你我的兵力,想要回援壅縣,最少還需十日,要是糧倉被燒了你莫非當時就想到了怎么對付崔陽”
沈驚瀾喝著倒在自己杯子里的酒,搖頭“沒有。”
沈暉“”
他瞪大眼睛,“那你聽他的人將壅縣設為糧倉時,你怎不反駁你也并非那種給人留面的性
情吧”
沈驚瀾盯著杯子想了想,慢吞吞地回答,“對面確實也能一眼猜出壅縣是我們的糧倉,但二哥錢多,這又是他第一次上戰場,他并非張狂的性子,肯定能將防御工事修建得扎實,這便足矣”
“大哥,你我的騎兵用的都是北地最好的馬,崔陽擅長的也只有水軍,只要將他拖入我們擅長的戰場,在壅城陷落之前趕回去,此戰,我們必勝。”
她賭的就是自己的速度比敵人快。
而沈驚瀾毫無疑問,贏得漂亮。
可沈景明那股初戰便全勝大捷的喜悅,突然就像是被人澆了一頭冷水,全部熄滅了。
后來回到自己的營帳里,明明是夏天,他卻又渾身疼起來,夜里再度陷入那場噩夢,將他浸泡在無邊的寒水中。
如今的御花園中。
聽見沈驚瀾所說的話,沈景明眼眸微動,卻并不是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出聲訓斥“出一次門,倒是把你性子養得愈發野了”
“你就在這里跪著,好好想想你該如何同朕說話。”
他會后悔當年的事情嗎
為什么要后悔,贏到最后的人是他啊。
他就是因為不用拿命去抗那一場場戰爭,才能勝過大哥,長命百歲地坐在這王座上,擁有這無邊江山,不是嗎
沈景明拂袖帶著宮人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