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城,鳶城。
自從這塊地界被大衹人實際占據之后,城中的漢人就被趕走許多,剩下的要么在大衹人的殘暴治理下戰戰兢兢地生活,要么已經淪為被隨意打殺的奴隸,常常一批一批如牛羊般被送往北方的王庭大帳。
而今因為戰事的緣故,城里的人又被征為民夫,負責大衹的軍隊后勤,更多的時候,都被推到戰場上當馬前卒,而今大衹人搶來屯糧的糧草被燒,他們或許還要淪為大衹人的口糧
城池里。
三王子戰戰兢兢地跪在階下,而屋里飄著古怪辛辣的草藥味。
容貌旖麗的女人靠在花紋絢麗的氈毯幾案上,藍紋白底的王族短打穿在身上,配上腰間繁復紋路的銀色彎刀刀鞘,映襯得那雙眼中寒光更盛。
她一只手端起旁邊茶碗的奶酪,看著里面的葡萄干、大棗,藍色眼睛靜靜盯了會兒,忽然放下碗,轉頭去看從內室走出來的醫者。
對方身上多處纏著繃帶,行走有些不便,瘦得厲害,面部肌膚顏色也帶著一股奇妙的藍,乍看像是被人從地里挖出來、在陽間強行續上魂魄的干尸。
而宓云確實也差不多只剩小半條命。
在和葉漁歌在水底交手的時候,他被那海中的灣鱷咬中了半邊的腰,差點就要命喪在那海底,好在他被埋伏在水底的同胞救下,甚至還帶回了落水后昏迷的蘇挽秋。
憑借一手吊詭的醫術,宓云硬是活了下來,只不過狀況不大好。
然而遲遲不醒的人卻是蘇挽秋。
他嗆咳了一聲,喑啞地回答,“她不愿醒。”
不是他沒有辦法,而是蘇挽秋自己的意志不愿意醒過來,沉浸在無邊的夢里,寧可就這樣走到生命盡頭若非他用秘藥吊著,這位圣女即便從水中起來,也沒幾日就會步入死亡。
貴霜沒有說話。
這位生來就帶著神明祝福,像草原上冉冉升起的明月,此刻就坐在那里,沉默地看著蘇挽秋睡的方向,不明白她只是再去見了一次那條小狗,為什么就變成了這幅模樣
她的仇恨、她的榮耀、她的復國夢呢
是什么熄滅了她的血
面對這樣沉默的蘇挽秋,貴霜找不到答案,她像是從一個久酣的美夢里陡然驚醒,發覺自己好像從來沒有了解過這位圣女。
她總是高高在上地、理所當然地認為蘇挽秋會為了她夢里的那個大夏,忍下一切的屈辱,就為了那個遙不可及的、早就已經在大火里覆滅的王朝榮光能夠再現。
其實貴霜自己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折辱。
她生來就是天之驕女。
她生來當為王。
誰都知道呼延骨都老了,他在處理部落紛爭時,愈發顯得力不從心,總是沉默地坐在王城最高處,俯瞰圣地上的草原、牛羊、河流,好像一半的靈魂已經被神明帶回了天上,另一半只是眷戀自己曾經的權勢。
貴霜是他資質最好的
子女,當她被確定為下一任繼承人時,在她前面出生的、明爭暗斗的哥哥們都瘋了
為此她在成長之時,最先面對的敵人并非南境的大宗,而是這些失去了競爭資格的兄長們。
她見過他們對自己的恨意。
并且發現擁有這種恨意的他們似乎比從前更強大
于是她讓擁有這種力量的人都為自己所用。
比如宓云,比如蘇挽秋。
然而環視四境,想到小王子那里傳出的關于“父汗已死”的訊息,再看看面前滿屋的傷殘,貴霜第一次感到迷茫,難道是她錯了嗎
太陽逐漸升起,可即便日上三竿,也沒有多少熱度。
只不過跪在庭院里五體投地的那位三王子卻已經嚇破了膽,汗打濕了他身上的衣衫,唇周蒼白,整個人開始不斷地發起抖來。
直到他聽見屋里傳出的腳步聲,往他的方向,一步一步走來。
他開始不斷地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