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家費盡心思通過七拐八繞的法子找上唐伯虎,當然不只是為了一個蘇州府學的名額,只要有錢,即便是在應天府買一個名額也不是難事。他們就是希望拜在唐伯虎的名下,再搭上李越,最后入朱厚照的眼。但他們沒想到的是,本以為遠在天邊的李越居然就這么出現在他們眼前,還提出了合作的要求。
俞昌是商人,遇到此等駭然聽聞之事,他既害怕,又激動。有道是富貴險中求,做生意本來與賭博無異,與李越合作更是一場豪賭。若是賭贏了,他們俞家必定能飛黃騰達,若是賭輸了,傾家蕩產都算輕的,說不定還會賠上全家的性命。月池看出了他的動搖。這位四十來歲的徽商身體高大,儀表堂堂,穿著打扮也與文士無異,舉手投足間,非但不帶半點銅臭,反而還有幾分斯文。
在這個時代,行商乃賤業,商人被視為粗鄙之人,為讀書人所不齒。月池在翰林院時就聽說了一樁趣聞,翰林院編撰錢福在告老還鄉之后聽說揚州有位名妓容色過人,可當他上門準備一親芳澤時,卻得知這位名妓已經從良嫁給當地的鹽商。錢福懊惱之余,又登門拜訪,鹽商禮重文士,居然真應他所求,叫愛妾出來相見。錢福見這位美人衣裳縞素,皎若秋月,當即吟詩一首“淡羅衫子淡羅裙,淡掃蛾眉淡點唇。可惜一身都是淡,如何嫁了賣鹽人”
當時同僚們談及此事,不過當做軼聞,一笑而過。可今日,月池見到這位賈而好儒的徽商卻生出了新的看法。商人明明豪富,社會地位卻極其低下,連娶同樣地位卑微的煙花女子,都被視為高攀、不配。這讓商人的內心如何能夠平衡
他們對此的應對辦法,一是大力培養子孫,送去科舉,只要有一個考中,全家的身份都有了質的飛躍,二就是自己模仿文人的風氣,做出高雅的姿態,以期進入上流社會。俞昌看來是打算雙管齊下,他非但花大力氣來登門拜訪唐伯虎,自己更是由內到外脫胎換骨,向儒生看齊。這充分顯露出他的野心,他雖然靠行商賺了錢,可在富裕之后卻是想極力擺脫這個身份,跳到另一個階級。月池心道“有所求就有弱點,有弱點自然就會上鉤。”
她道“鹽政敗壞如此,皇上有心整頓已是公開的秘密。即便你這次置身事外,日后一樣會被卷入其中。如今你還有討價還價的能力,可到了日后國策一出,便只能任人宰割。你們俞家富貴如此,只怕往各處衙門的銀子也沒少送吧”
俞昌心在狂跳,他咽了口唾沫道“天地良心,小人一向是奉公守法”
月池擺了擺手“休說虛言,我這趟出京只是看看,無心秉公執法。即便你不應,本官看在三娘的面子上,也不會多加為難。”
俞昌機靈了住了嘴,半晌方道“御史老爺的意思是,您是奉旨來查探兩淮鹽業,為日后的整改做準備”
月池道“對。”
俞昌做為難狀“非是小人不識抬舉,而是這其中的水不是一般的深吶。小人家中上有老,小有小,這事兒風險太大了,萬一走漏了消息,小人只怕是吃不了兜著走。”
月池當然明白俞昌不是真的推辭,他只是想要更多的好處。她道“本官即便夸口保你全家平安無事,你也心知肚明,這不過是托辭而已。但只要你我都管好身邊人的嘴巴,事中的風險就要小上許多。至于事后,若是你愿意,此間事了,便隨本官回京,在天子腳下,無人膽敢造次。俞家加官進爵雖不敢保證,但一個皇商的身份和一個國子監的名額,還是不在話下。是要安于現狀,還是拼一個前程,就看你自個兒了。你回去好好再考慮考慮吧。”
俞昌手腳哆嗦地退下了。他出門與唐伯虎寒暄了幾句,又才告辭。唐伯虎心情復雜地進門來,師徒倆都穿上斗篷,踏著亂瓊碎玉漫步。
江南的冬天一樣是粉妝玉砌。雪往往在半夜時羞答答地落下,紅楓黃葉在一夜之間就化作玉樹瓊枝。天地間喧囂之聲全無,在這片小小的原野里,只有眼前颯颯的風聲與身后長長的腳印。
一種濕冷、綿綿的冷意如揮不散的薄霧一般黏在皮膚的表面,唐伯虎一開口就哈出了白氣,他猶疑著問道“你打算一輩子都這么過去嗎”
月池偏頭看向他“這么過有何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