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暗嘆一聲,索性話風一轉“老臣近日讀莊子,頗有所獲。昔年有海鳥飛至魯國。國君大喜,將海鳥接至太廟,供美酒為飲,備豬羊為食,奏九韶為樂。海鳥享受這樣的榮寵,卻眩視憂悲,三日就一命嗚呼了。海鳥好山林之趣,暢游之樂,魯君將己之欲,強加于海鳥之上,故而才會出此等事。魯君前車之鑒猶在,您既想厚待鳥,如何不問問鳥自個兒的意思呢”
內閣首輔和禮部尚書之間的差距就在此處了。這話的確說到了朱厚照心底。朱厚照認為,世上只有李越最知他的心,而他自然也是最懂李越之人。
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李越,那兩個婦人,即便是拍馬都趕不上他。她們或許也知道,李越手上有三個螺,兩只分別在食指,一只在左手小指。他的耳后有一顆小痣,眉心也有。他平日喜吃甜淡之食,可心情不好時,也會用些重油重辣之物,但無論如何郁悶,絕不會喝得酩酊大醉。他平日無聊時不會時常外出,要么是躲在屋里看話本,不僅看華夏的,還會看洋人的,要么是去動一動,或是打拳,或繞著院子跑上幾圈。他睡覺時習慣穿睡襪,然后縮成一團。他睡得一直很淺,只要有動靜,即刻就會醒。但如是種種,都是外物而已,李越內心的志趣、魂魄的所向,又豈是無知婦孺能明白的。
他在他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發覺了李越的不尋常。他具備儒家君子的顯著品性,出身貧寒卻不慕名利,身居高位卻不改初心。但他身上卻有一個君子斷斷不會有,也恥于有的特性,他怕死。不論是整治外戚,還是壓制勛貴,他都不想出頭,都希望能躲在幕后運籌帷幄,生怕樹敵太多,丟了自個兒的小命。可他又并非全然地貪生,有時候,他的膽子卻比天還要大。
國境有災害,他就敢想法子,從宦官手中刮錢去賑災。朝堂內斗頻繁,他就敢寫文章,冒天下之大不韙請于科道官改革。京軍家貧,生活無以為繼,他就敢遠赴草野,一查得田賦、鹽政中的貓膩,非但沒有裝聾作啞,反而到他面前,把天都捅破了。
他是個怕死的聰明人,他難道不知道,只這一次,一旦走露消息,他往日的韜光養晦,明哲保身都付諸流水了嗎他是心知肚明的,可明明怕得要死,卻還堅持做下去,這才是李越。
他在他心里,比那些追名逐利的小人更光霽,也比那些悶頭往里撞的君子更靈動,更像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而不是讀書讀傻的呆子,搭上一條命只是感動了自個兒,該做大事卻一件都沒辦成。
這樣的李越,他會想要什么呢朱厚照豈會不知。可他卻在李東陽滿懷希望的眼神下,苦笑著搖了搖頭“海鳥想要的,朕給不了。國君與海鳥,所有與所求,都是天壤之別。朕只能給自己有的、能給的物件,您明白嗎”
李東陽的目光也黯淡下來,他又何嘗不是一只翔鳥呢他跟隨了三代大明天子,為他們鞠躬盡瘁,殫精竭慮。皇帝也與他厚賜,他位極人臣,名滿天下,可他所期盼的朗朗乾坤,卻迄今沒有到來。原來不是天子不明了臣下之心,而是天子與臣子所求的,本就是截然不同啊。
李東陽無奈地望著小皇帝,他道“可是萬歲,鳥翼系上黃金,鳥兒就再也飛不起來了”
他一語未盡,忽然恍然大悟,他們被名位所束,感動于君恩,雖然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卻還是會為皇帝的意旨去搏殺。這既是君主的機心,也是下臣的悲哀。
李東陽最終還是拿著一堆賞賜歸家去了,朱厚照對他噓寒問暖,連所賜的纻絲的花色都是他喜歡的。他看著這些珠玉錦繡,卻不由老淚縱橫。世上最酸楚之事,不是看不透天子的心術,而是明明看透了,卻還是會為其中的三四分真心而打動,繼而像春蠶一般,為大明王朝吐絲作繭,至死方休。
而月池的冠禮到底還是沒有破格設在文華殿,而是傳出消息來,經由李閣老再三懇請之后,要行于李家的正堂。身居三品,以首輔為正賓,李越的恩寵之厚,又令旁人側目。
月池本人倒是無所謂,可貞筠和時春卻很重視,她們前幾日就去協助朱夫人籌備。而李東陽本人也很慎重,因為如今的冠禮比起周時已經要簡化許多,每家每戶都有自己的傳統。此事若是他為李越私下操持,則依他們家的傳統就是,可偏偏是朱厚照交辦的,還要宴請四品及以上在京官員,這就不得不多多勞神了。
李閣老翻閱典籍,定下月池先于自家拜父母牌位,于李家正堂行嘉禮的流程。在牌位上,月池自然不會寫上李大雄,而是刻上前世的父母和今世生母周氏的名字。到了良辰吉日,月池先著常服出內室,稟告父母的牌位。月池跪在了蒲團上,一仰頭就看到了烏木牌位上兩個熟悉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