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敬臉上一時風云變色,他待朱厚照睡安穩些后,就即刻出了宮門,去了通政司。此時天光乍亮,通政使本人都不在,只有一個左參議在此。
通政司的左參議不過是五品官,蕭敬卻是司禮監的秉筆太監,又被賜身著蟒袍,權勢之煊赫,堪比外頭的部院大臣。他開口就說要提前取走宣府李御史的奏疏,左參議如何敢不應,立即就麻溜地取出來。
蕭敬坐進了轎中,就忍不住開始翻閱月池的奏疏。他先粗粗看了一遍,本以為李越被貶出京,又大病一場,再怎么樣,也該寫幾句軟話,哪怕提一句謝恩都是好的。
可讓蕭敬萬萬沒想到的是,李越真能犟到這個地步,滿篇都是官樣文章,所談全部都是公事。蕭敬還打算拿這封奏疏去寬皇上的心,可現下看來,不把萬歲再氣病就是好的了。
蕭敬重重把奏本一摔,埋怨道“年少氣盛,不知好歹。”
他不死心,又揀起來準備再看一回,誰知,這一回卻看出了別樣的意思來。按理說,不論是為升官發財,還是為與圣上賭一口氣,李越在宣府都應費盡心思做幾樁大事,可這奏疏中盡談得卻是宣府的底層治理,所舉的事例皆是小案。蕭敬按捺住不解,細細讀下去,誰知越讀越驚喜不已。
譬如就申家屯村的劫匪、流民擾亂治安一案,有些官吏就是抓人了事,但是李越不這么做。他寫道“世上既無生而治之的良民,也無生而亂之的暴民,治亂與否,不在百姓本身,而在治道是否得當。”
在他看來,宣府數村的不穩雖是小案,可細思背后卻有大弊。蕭敬看到此心中稱是,他也是窮苦人家出身,否則也不至于入宮做了太監,尋常老實巴交的百姓要不是被逼得活不下去了,誰會敢來和朝廷作對。
他繼續看下去,李越認為流民四起有以下幾個緣由一是韃靼長年在春秋時節燒殺搶奪。百姓春耕不及,秋收時又兩手空空。有些人辛苦一年,到最后竟然同白做沒有兩樣,再加上地租的高昂,他們被逼無奈,只能出來流竄。二是近年災荒連連,災民在本地得不到救濟,于是出來逃荒。三是豪強劣紳,侵占土地,淫辱婦女,有些長工忍無可忍,索性動手殺人,背上命案之后,只能外出逃亡。
并且,流民的出現意味著本地的人口流失,人口流失直接帶來的就是賦稅不足。地方官吏為了保證稅額,竟然推行“陪納”制度,將流民身上的賦稅強行讓同鄉代為繳納,這就讓本地的良民也跟著一齊破產,被迫流亡。
并且,這會帶來惡性循環,逃得鄉民越多,陪納的數額就越大,而陪納的數額越漲,負擔不起的鄉民逃竄得也就越多,長此以往,必會惹出大禍。
至于,流民之事出現已久,鄉里卻無計可施,這并不是當地的將官不用心,而是流民目前尚未鬧出大亂子,將官又忙于同蒙古作戰,所以無暇顧及。而當地的百姓或與流民相熟,不忍大動干戈,村中一盤散沙,也無法團結起來抵御,所以只能任人宰割。但他李越既然身為巡按御史,自然是要查漏補缺。
西周時行鄉遂之制,春秋時推行什伍制、連坐制,宋時王荊公推行保甲法,前元時則以社長來管制鄉里。我朝太祖皇帝也曾推行里甲制。可見,管制流民不能全靠武力鎮壓,在肅清之后理應對現有底層的治道進行適度的調整。
蕭敬正待繼續看下去,就聽簾外的轎夫道“老爺,到宮門口了。”
蕭敬聞聲一愣,卻遲遲不下轎,外頭的轎夫茫然不解,忍不住再喚了一聲“老爺”接著就聽蕭敬在里頭道“先去楊學士府上。”
蕭公公端坐在青呢大轎里又是苦笑,又是嘆氣“真真是前世冤孽,兩個冤家鬧事,卻苦了我這個老頭子跑腿。”
而頃,蕭敬就到了楊廷和府邸外。楊廷和一家還在用早飯,忽聽下人來報,蕭太監來了。這可把全家人都驚得不輕。楊廷和急忙整理衣冠迎蕭敬入正堂,他問道“蕭公匆匆而來,可是出了什么事”
蕭敬將李越的奏疏遞給楊廷和,嘆道“石齋公先看過再說。”石齋是楊廷和的號。
楊廷和還以為是什么緊急軍報,誰知一看卻是李越的奏疏。他一目十行翻過后道“含章是做實事之人。”
蕭敬道“如非如此,老夫也不會起愛才之心。只是,他雖有才干,卻無眼色。”
楊廷和心道,原來是為李越而來,何時蕭敬與李越也有這么深的交情了。他按下疑惑不表,笑問道“這話從何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