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面替月池包扎虎口,一面卻愁眉不展。月池心如明鏡,晚間,她們在院子里看夕陽時,外面來了一伙頑皮的孩子。年長的欺負年幼的,搶走了他的糕餅。年幼的只能捂著臉,大聲哭泣。
這時,月池對婉儀說“試試看,去把那塊糕餅搶過來。”
婉儀一愣,她還是照做了。剛剛十分神氣的大孩子在面對她時,壓根不敢反抗,只能讓她把糕餅拿走了。可轉過頭,他就去再欺負那個小的,逼這個哭哭啼啼的孩子從家里再拿一些吃的回來。
糕餅已經有些碎了,聽說是這孩子做工的母親從城里帶回來的。婉儀看著這塊糕,手足發寒。這是糕,也能是別的東西。
月池躺在躺椅上,她神色更加灰敗“不到生死關頭,大家無法奮起反抗,所以面對壓迫時,他們只能和身邊的人搶奪生存的機會。這樣的他們,無法在我一手打造的利維坦下守護自己。女人也是一樣。”
婉儀本能地認為這是不對的“不,不會的。別灰心。想想這些水渠、水轉連機磨,還有那些布場、絲場,他們不是一盤散沙,他們和我們都不是。他們、我們只是需要一點兒時間而已會有那一天的”
月池道“當然會有那一天。”
婉儀一愣,只聽她道“等到了正確的時候,等到開天辟地的大事變,潛藏在人心中的力量,就會被喚醒。世界會變得光明,我就是從那兒來的我多想讓你們也看看太陽,哪怕能看到一絲陽光也是好的。”
生活在洞穴里的人,只能看到火把倒映在穴壁上的影子,婉儀無法想象,也無法靠近,可卻從月池的言語中窺見片刻的影子。難以言喻的哀慟攫住了她的心神,她緊緊抱住月池,仿佛這樣就能把心中的感激傳遞出去“我已經看到了,真的。”
月池靠在她的懷里,她的頭越來越沉重“可這太少了,既支撐不了我的生活,也抵消不了我的愧疚。對不起,你們明明把一切都給了我”
漫長的時間、所有的感情、無盡的忍耐,一個人能給另一個人的東西,你們都給予了我,可我為了自己的意義,拿別人去獻祭,再拿施惠來自欺欺人,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世。在藏春園中,因思念激發的生機在慢慢消散。月池睡著的時間越來越多。
婉儀再也壓抑不住心底的恐慌。她可以忍受永遠兩地相隔,見不到李越的痛苦,可不能眼睜睜地看李越死在她面前。這個付出了一切的人,到瀕死時只有一個心愿,那就是再見故人、回歸故土。可難道連這么一點兒愿望,上蒼都無法滿足嗎天既不予,就由她來實現。
一場漫長的沖刺賽開始了。給廣東的信件早已發了出去。可迄今仍沒收到回音。她們只能夜以繼日地趕向約定的地點。這是有風險的,一方面是因月池的身體受不住這樣的疲累,另一方面,由京至外地的道路雖然已經修葺得很平整,可晚間行路總是不大安全。可婉儀只能冒險一試,她非常地小心謹慎,一路上大多數時候都較為順暢,然而,在途徑泰安時,意外還是發生了。
由于開關的刺激,商業騰飛。路上跑運輸的車馬比過去多出幾倍。而秋天,泰山有祭祀。這是由來已久的風俗,豐收年景,民眾祭祀泰山神以示慶賀,欠收年景時,大家會祭祀泰山神以祈豐收。今年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大豐收。幾十里的官道被堵得水泄不通。各地的老百姓穿著自己最好的衣裳,歡天喜地,滿臉笑容。他們拖家帶口齊聚在這里,想要登上泰山答謝神恩。
馬車外散發著難聞的氣味,那是脂粉、食物和糞便交雜在一起的味道。馬兒發出難耐的嘶鳴,不住磨著蹄子。雇來的車夫已是十分無奈“太太,不是我不想走,可是您也看見了,我們已經換了條路。大路、小路,都被堵死了。呸,這么多鄉巴佬都跑出來了,都是青天老爺讓他們吃得太飽了。要是像那幾年,餓都餓死了,哪有這么多人”
多么諷刺啊。婉儀看著她懷里失去知覺的月池,她深吸一口氣,掀開車簾走了下去,一家一家懇求他們讓路。有人讓了,也有人不肯。那個蠻橫的男子將婉儀不耐煩地推到在一邊“滾滾滾。就你家有病人,我們家不也有。真那么金貴,出來為什么不鳴鑼開道啊”
周圍人眼看這個可憐的女人摔倒在地上,有好心人上來攙扶她,指責動手傷人的人。大家頓時又吵作一團,這讓擁擠的道路變得更加糟糕。婉儀在人群中,被推來攘去,像甩著一個破口袋。她終于崩潰了“你們不能這樣你們不能這樣那是李越啊那是李越啊”
這仿佛將沸水倒進油鍋里。所有人都靜了一瞬。有人嘀咕道“怎么可能,是假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