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眾侍從們紛紛投來驚愕的目光。魔王坦然地往深處走,邊走邊說“戰利品里有人類的糧食,煮一些給他吃。”
不夸張地說,那一次,蘭繆爾能挺過來幾乎是個奇跡。
換個更直白點的說法就是,昏耀幾乎害死了他。
在深淵養人類并不容易。這片荒蕪黑暗的大地上,不僅沒有人類習慣的食物,就連飲水都是被瘴氣污染過的。
寒冬將至的時節,火脈休眠,氣溫一天比一天冷,連生病或負傷的魔族都有生命危險,何況一個奄奄一息的人類。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宮殿外的風雪像白色的怪物。
侍從把炭火撥旺,巫醫捧來藥湯,在那張大床周圍來了又走。銅燈里的火焰搖搖晃晃,在所有匆匆走動者的身后拉出瘦長的影子。
蘭繆爾的身體已經虧空了,哪怕裹了被子也是冰冷。
昏耀嫌棄巫醫畏手畏腳,索性把失去知覺的蘭繆爾攬起來,扶著那截無力垂落的后頸,用砍下的蠻羊角撬開他緊咬的牙關,將苦澀的藥灌進去。
那是昏耀第一次將蘭繆爾抱在懷里。
他看到人類一動不動的枯瘦手指,看到潰爛到快斷掉的腕口。
至少不該讓他戴鐐銬的,魔王怔神地想。
后來,昏耀也曾狀若不經意地向蘭繆爾提及那次事件,試圖找到些怨恨或憎惡的蛛絲馬跡,但都無果。
被蜜金匕首剝奪的法力,那個夜晚遭到的虐打,乃至將近兩個月在奴隸棚受到的摧殘和屈辱
在蘭繆爾那里,這一切都好似湖水上泛起的漣漪。
風來了,水波起;風走了,湖面平。留不下半點痕跡。
就像當年,蘭繆爾從昏沉的久病中醒轉后,對魔王主動說的第一句完整的話,居然是“那位老婆婆吾王為何知道她是刺客”
態度那樣地坦然,仿佛真的是在虛心求教。
昏耀無法判斷這個人的真意,但那時候他看到蘭繆爾好起來,大約心底不自知地放松了不少,因此還是耐著性子進行了回答。
他提到了眼神,嘴角,手指,緊繃的肌肉,汗液的味道當然,最高明的刺客能夠蒙蔽過一切。因此還有直覺,還有習慣。
“習慣”蘭繆爾在枕頭上歪了一下頭。他的眼眸太干凈,發出疑問時會帶一點誰都能看清的茫然。
“不錯,習慣。拜你所賜,蘭繆爾,”昏耀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你知道一個斷了角的魔王,每個月會遭遇多少次暗殺嗎”
“”
“魔族的部落之間,向來只有猜忌和仇恨。互相殘殺了那么久,沒有首領樂意接納敵對部落的族人,俘虜也從不相信自己會被寬恕。何況斷角的魔又被視為恥辱,不知多少家伙想殺我,沒有刺客才不正常。”
“但,”蘭繆爾蹙眉,怔怔問道,“您不是深淵的王嗎您甚至為伽索的魔族破開了結界”他掙動了一下,卻不知道扯到哪里的傷口,伏在床上咳起來。
昏耀驀地回頭,他舒展五官,懶洋洋地譏笑起來“裝什么傻,你總不會不知道魔王是什么意思吧,蘭繆爾”
“那是天賦血統,不是地位或封號唔,你當然知道。要不然,七年前射我一箭做什么”
“”
蘭繆爾眼底的光黯淡下去,他仰著蒼白的面容躺在床上,閉眼不再說話了。
當昏耀無意識地開始默數起人類的呼吸頻率的時候,他聽見一聲低淺的嘆息“對不起。”
七年過去,昏耀仍記得那一刻自己心中生出的濃濃的荒謬感。
不如說蘭繆爾本身就是個荒謬的家伙,他不僅不恨,居然還能對罪魁禍首說對不起。